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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蓬萊客 4276 字 6個月前

在輕微的窸窸窣窣的展衣聲裡,舒袖隨他動作,拂出一縷微風,惹得近畔一簇燭火閃晃,輕紗帳門亦隨之微微曳動了幾下。

絮雨的目光停了一停。

他終究是沒有留意這一麵新掛的床帳有何特殊之處。應是早已忘記。

那是多久之前的一件微不足道的瑣碎之事了?

其實莫說是他,便是她自己,在昨夜看到之前,也早就忘了。

始終牢牢記住的,大約隻有青頭一人而已。

絮雨忽覺幾分好笑,為自己那一點上不了台麵的小心思。很快,她徹底拋開此事,跟著掀被下榻。然而,也不知怎的,雙足才落地,站起身,%e8%83%b8口忽然發悶。

接著,一陣反胃之感襲來,人登時不適。

他應是聽到了身後她下床所發的輕微響動,轉臉望她一眼,見狀,立刻走了回來,伸手一把扶住她臂。

“你怎麼了?人不舒服?”

絮雨借他扶持,慢慢坐回在了床沿上。

很快,不適之感消失了。

她抬起臉,對上他投來的兩道目光,搖頭:“沒事。方才隻是忽然有點氣悶,已經好了。”

他端詳著她近來總顯血色不足的一張臉,顯然還是不大放心。

“你躺回去吧。今早不用去了,我去便可。我叫賀阿姆去傳個郎中來,替你瞧瞧。”

他轉身便要去叫人,被絮雨從後一把捉住衣袖。

“我真的無妨。一大早的,不必多事。”

隨手撿起昨夜落在枕畔的一支發簪,她抬臂,一邊用簪重綰一頭散亂的長發,一邊解釋。

“想是近來事多,睡不大好,所以方才氣悶而已。”

他仿佛還在遲疑。

她站起來,衝他嫣然一笑。

“我真的沒事了。身體如何,我最清楚不過,我會多休息的。你舅父此刻想必已動身去往宮中辭拜我阿耶了。咱們也彆耽擱,免得趕不上送行。”

燭火光照之中,她那一張比之從前清減了不少的麵容,似一彎淡霧輕籠的春夜瘦月。

此刻的她,本當柔弱而婉轉,惹人無限愛憐。

然而眼前的她,分明卻是笑靨綻放,是神采奕奕,叫人放心的模樣。

他不由又記起了昨夜他遭遇夢魘她撲來時抱住他的一幕。從未見她露出過那樣驚恐的模樣,她一定是被他嚇壞了。

然而,他能給她的全部回應,卻是那樣的有限。

在知曉了那件事的最終麵目之後,有一道無形的牆,已是悄然豎在了他和她的中間。此前和她一起時的種種歡愉,在他這裡,已是戛然而止,譬如草葉朝露,日晞而去。

北淵城外曾經覆過的血太厚。風沙可以埋沒一切,平複大地之上的刀壑和劍痕。他卻終究是做不到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

昨夜的夢裡,那一支他射入了承平後背的箭,將他又一次帶到了北淵之地。屍山如傾,血海覆頂。

她必定以為他認不出昨夜新張的那一幅雲帳,記不得長安日子裡,他和她共有的最初的那段欲說還休、半喜半嗔的隱秘心事。

他什麼都記得。隻是不知該如何回應才好,惟隻能作不見,仿佛無知無覺。

然而此時,就在這一刻,對著如此一個笑盈盈的她,他感到自己的心仿佛被一根利鞭無聲無息地抽了一下。忽然恨起自己,那一夜,為何最後還是去了西市。

倘若他沒去,不聽,至少對著她,在伸出手的時候,是否可以心安一些,不用像如今這般,戴了一隻看不見的枷鎖。

在他無言的注視下,她套好衣裳,走出去,開了門,喚人服侍洗漱。

冬日清晨的第一道朝陽,射在了開遠門外一片縱橫的柳榆林前,映得昨夜凝掛在柳枯灰枝上的條條冰淩,爍著點點晶亮的光。

寧王領著一乾朝臣,將崔道嗣送到了開遠門外的十裡彆亭之地,裴蕭元便候在十裡外的這片柳榆林旁。

戴著襆頭、穿翻領披衣,作長途行路裝扮的崔道嗣領著一眾隨從由遠及近地行來,出現在了附近空曠的官道之上。

崔道嗣不似片刻前和眾人辭彆時那意氣風發的模樣了。他眉頭微鎖,應懷心事,在路邊看到裴蕭元,也無多少驚訝之色,顯然這是他意料中事。但緊接著,當發現另一道披著毛邊鬥篷的身影從裴蕭元身後的一架碧油車裡顯身,登時麵露詫異之色,仿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隨後,他反應過來,滾下馬背,領著身後一眾之人跪在了路邊,喊著拜見公主。附近林中雜鳥驚起,紛紛斜飛逃走。

一同出來的青頭伶俐地往馬車前擺上一隻踏腳杌。絮雨下了車,立刻托扶起崔道嗣,叫他無須多禮。

崔道嗣趕忙躬身作揖,說自己怎當得起公主如此紆尊相送。

絮雨笑道:“崔公是駙馬親長,便如同我的親長。何況此番出使,不畏險途,為國奔波,我極是敬佩,臨走贈酒相送,是應當的本分。”

青頭早端來一隻托盤等在一旁。她提起盤中方才熱在車廂火爐上的酒壺,倒了杯暖酒,雙手奉上。

“請崔公滿飲此酒。但願此去一路順利,早日平安歸國。”

崔道嗣感激涕零,顫巍巍地接過,一口飲完,放下酒樽慨然道:“請公主放心!老臣一身老病,形同朽木,蒙聖人不棄,將如此重任交托,便是明知前途刀山火海,也必直往不退。縱然蹈節死義,亦是在所不惜!”

青頭見崔道嗣一副老病之狀,卻還如此表態,感動不已,噗通一聲下跪磕頭:“崔公高義!倘若不是小人無用,怕去了會給崔公添亂,小人恨不得這就跟著崔公一道北上建功,榮歸長安!”

崔道嗣連連擺手,叮囑他安心留下,服侍好駙馬和公主。

絮雨早便看出來了,崔道嗣口裡和青頭敷衍著,眼角風卻頻掃向立在一旁沒開口過的裴蕭元。隻青頭情真意切地還要繼續說下去,便出聲,微笑著打斷道:“我瞧周圍雀鳥不少,車裡正好有幾塊糕餅,可以去喂它們。”

青頭聞言作罷,忙跟她回往馬車取食。

崔道嗣等公主去往一旁喂鳥,命隨從原地等待,向著裴蕭元丟了個眼色,引他往附近的林隅行去,見外甥停了步,又拖他強行繼續前行,直到入了林,來到一道冬日枯水的野溪之旁,回頭觀望身後,確定話聲不會落入人耳,這才停了下來。

“舅父此番受貶,全是因我之罪。我連累了舅父,此前早便想尋舅父賠罪,隻是不便見麵,隻好借此機會來向舅父告罪。懇請舅父見諒!”

裴蕭元待要下跪叩首,被崔道嗣從地上一把揪了起來,“罷了罷了,還扯這些何用?”

他也不複片刻之前在公主麵前的老邁虛弱之狀,又劈頭便問:“你和公主和好了?當真沒事了?”

自從廢太子和康王雙雙出事之後,皇帝顯是備受打擊,想來龍體不寧,因而愈發深居簡出,久不露麵。便是近來,偶爾開始親召臣下問事,也是君臣相對,遠遠隔絕,且身畔必定伴著公主。如今南院裡的日常之事,多通過寧王執令。但人人都知,實際在皇帝身邊輔理奏章參與議事,乃至一起做出策令之人,則是備受皇帝寵信的公主了。公主如今實際地位,可見一斑。

外甥會在今日出城相送,這是崔道嗣預料中的事。但公主竟也會和他一道前來,且對他態度如此恭和,這實在是意外之喜,甚至稱是受寵若驚,也是不為過了。畢竟,就在不久之前,駙馬因了疑罪,見惡於皇帝,公主和他日漸疏離,許久不回永寧宅,此事人儘皆知。①本①作①品①由①思①兔①網①提①供①線①上①閱①讀①

裴蕭元頓了一頓,含混應了一聲。

誘捕李延一事,即便是現在,知曉內情之人也是有限。對外隻說是緝拿承平。他自然也不會和崔道嗣講。

崔道嗣卻以為自己猜想無誤,目露喜色,長鬆了氣。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他喃喃念了幾句,“我先前就是擔心這個。不知多少人都巴望你和公主壞事,好爭這駙馬之職!”

“想我振振公族,子弟如麟,豈會讓小人得逞!”欣慰之餘,他忍不住又感歎了一聲。

裴蕭元不願多提這個,轉話道:“舅父領下出使之責,到了之後,務必多加保重自己。舅父可尋令狐節度使相助。他從前曾是我伯父麾下之將,也做過我的上司,是能信靠之人。”

不料崔道嗣聞言,卻麵露古怪之色,道:“二郎子,你以為聖人真信我,能勸動阿史那認罪罷手,還是我能聯合周圍酋領,阻撓他行逆亂之事?那小兒的狠辣狂妄非常人能及,都敢把長安的天捅出那樣一個大窟窿,誰去了都沒用!不過是因我身份還算合宜,派我走個過場,先禮後兵,留些時日準備後頭的事罷了!你舅父我啊,我這回是死馬當作活馬醫!去了,隨機應變,走一步看一步了。”

這一回,實在是外甥交友不慎,卷了進去,他才迫不得已站出來,攬了這個苦差。瞥了眼神色愈發負疚的外甥,暗歎口氣,又改了口。

“不過,我正好也借此機會,出來避下風頭。”

他皺起雙眉。

“我總覺著,朝廷還會出事。萬壽不是暫停了嗎?我得了個小道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西平郡王世子前幾日趁機提請出京西歸,公主卻不允許。我還聽說,大射禮歸來之後,郡王進奏院曾謀劃私帶世子離開長安,隻是不知怎的,計劃不成,世子隨後其實一直遭著軟禁。倘若是真,難道是西南那邊也要出什麼亂子了?”

他憂心忡忡,長長歎了口氣。

“這才過了多久的太平日子,這裡亂,那裡亂,怕是真要出大事了。”

裴蕭元沒有作聲,一動不動。

“蕭元!”

崔道嗣忽然叫了他一聲。他抬起眼目。

崔道嗣神色轉為凝重。

“你伯父不在此處。他若在,自會和你說些擔當之辭。但你不妨也聽聽舅父的勸!日後,真若打起來了,彆管哪裡打,你記住,千萬不要立刻攬事上身!你如今既然賦閒,何妨避嫌到底,往後退靠一些,叫彆人先去爭功好了。輕易能贏的仗,叫彆人去打也是無妨,最後不是什麼大功勞。要等到彆人打不贏,你覺著可以,再出來救場!懂了嗎,那時不但顯你滄海橫流救難之功,敵方也耗損了實力,勝率更大。倘若是你也沒有把握的仗,那又另當彆論,絕不能輕易應承!”

他頓了一頓,“你或瞧不起舅父為人處世。但這些,是舅父為官多年的心得,全是教訓!報效朝廷固然應當,何妨也為自己考慮幾分。你的父親,他就是太過忠烈,當年絲毫不為自己著想,這才……”

崔道嗣猝然打住,搖了搖頭。

“總之,全是前車之鑒!血淋淋的教訓!你一定要聽舅父之言,千萬不要逞血氣之勇!三思後行,對你沒有壞處!”

他說完,見外甥始終沉默著,忍不住催促:“你聽進了沒?你若不應,我出使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