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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蓬萊客 4312 字 6個月前

那曾接待過聖人的陳王,你雖沒見過人,但必定知曉,便是你那永寧宅的前主。可惜他幾年前被殺,否則,你若是不信我的話,可以尋他對質。”

“裴郎君,令尊當年之殤,柳策業固然難逃罪責,你以他為仇敵沒錯,但若不是如今那位聖人授意,如此大事,他自己怎敢擅自做主?至於先父,當年更是為求自保,不得已隨勢罷了,先父對令尊一向都是極其敬重的。”

“當年北淵之變的真正元凶,是當今的這位聖人!柳相還有我韋家,都不過是受他驅策的犬馬而已!我們兩家對他忠心不二,多年來,凡事站在最前,替他不知擋了多少風雨,受了不知多少罵名,便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怎會想到有朝一日,他對我等下如此殺手,叫我兩家受這滅門之災……”

韋居仁起初的卑乞驚懼之色漸漸消失,說到這裡,不由地聲音哽咽,目露憤恨。

“他方上位的乾德初年,舉國動蕩,國庫空虛,我韋柳如何儘心輔朝便不說了,就拿前幾年裴郎君你打過的那場西蕃之戰來說,倘若不是柳相和我韋家千方百計為朝廷籌措錢糧,又顧全大局,對王璋之流忍氣吞聲,叫朝廷一團和氣,上下齊心,那仗怎麼可能打得如此順利?如今事完,良弓藏,走狗烹,他抓著柳家和太子早年的那點子小事不放,步步緊逼。我等之所以會有逼宮之舉,全是迫不得已,為求自保罷了。”

“裴郎君,你年初受召入京,我便知皇帝是要利用你來對付柳相。如今事成,有前車之鑒,他怎可能還會容你?更不用說,你暗殺康王——”

韋居仁意識到說溜了嘴,急忙停住。

然而,這確實又是他心中所想。

康王橫死,非柳策業或是他韋居仁下的手,剩下最有可能的,自然便是裴蕭元了。

他暗窺,覺察裴蕭元神色冷木,對殺人一事不顯半分推脫之意,愈發坐實所想,膽子也更加大了起來。

原本裴蕭元做了駙馬,懼怕他萬一被公主收服,提這些往事,無異於自尋死路。但康王是他下的手,則又是另種說法了。

這也是為何韋居仁想要見他麵的底氣。

他放下心,繼續說:“我隨柳策業多年,他自詡手段過人,老謀深算,曾將王璋和馮貞平打壓得不得不聯手應對他一人。然而如今我才明白,從前那些所謂權勢,不過隻是從那位聖人的指縫裡漏給他的罷了,多少全由那聖人定。在真正的大權之前,什麼謀算都是不值一提。到頭來,人人隻是他手中的提線木偶而已。生死榮辱,就在他的一念之間。如今太子自儘,康王也死,這樣的機會,在裴郎君你的麵前了!你難道不想抓住嗎?”

“你來長安忍辱負重,自是為了複仇,我從前則是效主,你我之間,並無深仇大恨。柳韋百年大族,如今就算遭遇如此屠戮,在外藩諸鎮當中,仍有交好能夠爭取的將領。這次你若肯放過我,我不但能為你召來他們,全部為你所用,將來時機成熟,我更是證人。”

“倘若有需,我必站出,在天下人麵前為裴郎君搖旗呐喊,師出有名,天下歸心!”

在他那仿佛因了已望見東山再起而興奮得扭曲發抖的聲音裡,裴蕭元的麵皮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轉身打開門,走了出去。

“裴郎君!裴駙馬!你相信我!我必儘我所能助你,我對你有極大用處……”

候在外的陳紹示意兩個隱身在隅角的部下將欲待跟出的韋居仁再次製住。那聲音戛然而止。

“人如何處置?”他跟上前去,壓著聲詢問。

裴蕭元靴步沉緩,走了幾步,停下,佇立了片刻。

“不留。儘快送到城外,這裡不能久藏。”

他道。

陳紹點頭。無聲地拔出腰刀,推門閃身而入。柴房裡的昏光在門開啟和閉合的短暫間隙裡閃動了一下,又迅速地歸於黑暗。

身後響起一陣細微的仿若有人雙腳胡亂踢散乾草所發的窸窸窣窣聲,過後,耳畔再次安靜了下來。

他一個人在這個陋巷的庭院裡悄然繼續又立了片刻,終於,邁步而去。

月落參橫。

他回衙房之時,天近拂曉。颯颯的晨風裡,內中還亮著寸許殘燭的燈籠懸在金吾衛衙房那一麵整夜未閉的門前上方,飄搖而晃。

他帶了幾分心不在焉地走向大門,忽然有所覺察,頓步抬起眼。

韓克讓帶著幾人正從門後匆匆出來。他神色凝肅,眉峰微皺,看去凝思著,要去往哪裡,忽然看到他,目光投來,身形也隨之頓住,停了腳步。

裴蕭元迅速斂起漫然遊思,加快步伐。韓克讓此時也邁出了門檻,與他彙在門前的階下。

宮變之後,他便全權接管全城戒嚴和人犯追緝之事。應當已經連著幾夜沒怎麼休息了,黯淡的晨曦,愈發顯出他臉上的倦乏之色。

他打量了下裴蕭元,目光在裴蕭元那布著一層淡淡血絲的雙眼上停了一停。

裴蕭元雖因尚公主而地位特殊,但就品職而言,仍遠遠低於對麵這個正三品的大將軍,何況本就是對方下屬。他待行禮如儀,韓克讓抬臂阻了,問他昨夜去了哪了,聽到他說先是陪伴公主,隨後出宮參與夜緝,點了點頭:“這幾日宮裡宮外都是夠嗆。你好好陪伴公主最為重要,彆的都是其次。”

“隻是韋居仁仍在逃,”他話語一轉,視線再次落到裴蕭元的臉上,看著他,口中繼續說著話。

“判斷他當夜出城逃走的機會不大,或許還躲在城裡。若真如此,西市一帶的可能性不小。聽說你和西市裡的無賴有些交情,想叫你去發動他們找人,或會事倍功半。昨晚找你,就是為了此事。”

裴蕭元應是,說自己安排。

韓克讓點了點頭,收目。

“陛下醒了,我正要入宮上報情況。你也一起去吧。”

第119章

清寂的寢殿之中,皇帝半臥半靠在床榻之上,臉向著床壁,目上圍覆著一條太醫為他眼疾調製的藥帶。

關於皇帝眼目受損一事,壓得極嚴,太醫當中,也隻負責診病的兩個人知曉。至於臣下,包括寧王在內的絕大部分人,都仍不知。

公主此刻伴坐在榻旁的案前,低頭理著南衙各部相關官員送達的奏章。趙中芳領著兩名宮監侍立在旁,隨時應命。

一早起,群臣便來拜望過了。除了回事,更多的,是表達對皇帝陛下節哀振奮保養龍體的殷切盼望。公主代皇帝麵見群臣,並宣達上意,追贈康王為惠懷皇太子,喪事一應以太子之禮備辦,並聘弘文學士盧嵐亡女為冥婚太子妃,二人合葬。朝臣即刻起服喪,發喪後除。原太子廢為庶人,以庶人禮下葬。命寧王領著王璋、崔道嗣主持操辦一應喪儀以及冥婚之事。

在群臣領命退下後,韓克讓獨受皇帝麵見。

他立在一道鮫珠隔簾後,正向著內中的皇帝回稟由他主掌的抄家以及追緝餘黨之事。

柳韋兩家抄家搜檢,錄得房屋三百餘間、田產萬傾,另外金銀珠寶絹帛銅錢,折合共計不下一千萬貫,幾乎抵得上聖朝上年國庫所得的半數。

這些照公主之前下達的聖意,一半將入戶部,用在今歲遭災的河南、淮南兩地百姓的錢糧補助之上,一半入內庫,備軍資之用。

柳韋本家以及族親當中的不赦者,共計兩百餘人皆已伏法,其餘入獄,待大理寺裁罪之後流放南越等地。

各衛之下此次空出來的諸多缺位,諸衛也已統計出來,一並上呈,待皇帝預覽並重新委任補足。

稟完常事之後,他略一遲疑,跪地,隔著擋簾,向著榻上的皇帝叩首。

“臣另外也要請罪。韋居仁當夜提前逃跑,下落不明。臣在城中四處搜尋,但目前為止,仍不見伏罪。或許……”

他略一頓,微微抬目,飛快看了眼對麵簾內的公主。

“叫他趁亂已逃出長安,也有可能。”

“不過,”他繼續說道,“臣將繼續多方搜查,遲早必會將他繩之以法。”

皇帝仿佛在聽,又仿佛入定。半晌過去,忽然發出一道低問之聲:“駙馬呢,來了嗎?”

絮雨轉頭望了眼皇帝。

“臣受召入宮前,遇到夜巡回來的駙馬,和他一道來了。他人就在外。”

皇帝動了下,彎紂撐身。絮雨急忙攙扶,在皇帝的背後填上靠枕,再往他膝上壓蓋了一幅薄毯。

皇帝坐穩身。┆┆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都下去。傳見駙馬。”

韓克讓應是,行禮退下。趙中芳帶著宮監也退了出去。

皇帝摸索了下,握到絮雨手背,輕輕地拍了拍。

雖然沒有說什麼,但絮雨還是明白了。她依皇帝之意,慢慢也退了出去。

在廊道裡,她遇見了正往裡行來的裴蕭元。

昨夜後來他是何時走的,她渾然不覺,隻在醒來後,發現自己獨自被裹在了被衾裡,才知他已出宮。

他正邁步入檻,身形莊凝,微垂眼皮看路,眉峰間帶著他一貫的軒正之氣,看起來並無任何異樣。然而絮雨直覺,他應是帶了些心事,若正沉浸在他自己的某種思緒裡,連她停在廊柱後,他也未覺察,直到快走到她的麵前了,方驚覺,猝然停步。在頓了一下後,很快,仿佛想起什麼,他到了她的麵前,低聲解釋起來:“昨夜後來我見你睡著了,想起來我另還有事,便……”

“無事。”絮雨搖頭,截斷他的話。

“阿耶在等。你去吧。”

他望了眼她走出來的方向,點頭,邁步才去,絮雨忽然又道:“等一下!”

她走到他的身邊,微微仰麵,望著他的眼,遲疑了下,輕聲說:“阿耶剛醒來……無論何事,還望你多擔待些。”

在她的眼眸之中,流露出了一縷擔憂之色。

裴蕭元朝她微笑點頭:“我知道。放心吧。”

在身後她的目送之下,他走了進去。

皇帝眼目受損一事,他第一時間便得知了。

入內,他停在了隔簾之後,視線穿過麵前珠簾,落到對麵榻上那道一動不動的側影之上。

看著那側影,慢慢地,他正要下拜行禮,一道聲音忽然響起:“怎麼,你在看朕?”

伴著這語氣平淡的話聲,皇帝朝著裴蕭元的方向,轉過來臉。

如同兩道目光已穿透蒙布灼灼射來,一種不怒自威之感,陡然在這一刻迎麵撲來。

裴蕭元一凜,斂目行禮如儀:“臣裴蕭元,叩見陛下。”

“進來。到朕的身前。”

皇帝靜默了片刻,將臉轉了回去,再次說道。

裴蕭元依言穿簾入內,在自己左右兩隻靴步交錯落地所發的異常清晰的響聲中,來到了皇帝的身前。

“朕的兩個兒子都死了,就在短短幾天之內。”皇帝開了口,語氣此時還是平靜的。

“一個是遲早的事。縱然朕原本也想過,將來如何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