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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蓬萊客 4341 字 6個月前

麼似的,睜開眼,輕輕嚷了一聲:“阿娘!”

接著,她一下就從裴蕭元的懷中跳了起來,丟下他,匆匆便往西殿返去。

西殿裡,此刻正有七八宮監在匆忙來回奔走。有人趴在地上,擦拭著地麵上的汙血,有人清理著沾染在牆上的血漬。

那處的底圖本是蓮花雲氣,血已洇滲入了色料。拭去一層表印之後,再擦,雖然那小宮監已極是小心,卻還是漾開了血色。他慌忙補救,然而越拭,令底圖變得越是模糊起來。

“住手!誰叫你擅自動這裡了!”

領事宮監看見,急匆匆地奔來阻止,當看到那被動過的壁畫部分如蒙了一層淡淡紅霧,與周圍完好的原畫對比,極是顯眼,不禁大驚失色,頓著腳,連聲怒罵該死。唬得小宮監臉色發白,慌忙趴跪在了地上,不住磕頭求饒。

皇帝陛下對這幅壁畫如何珍愛,在此做事的宮監有目共睹。常能看到他在夜深人靜時分來此,或徘徊躑躅,或遠遠相望,有時甚至對牆一坐,便能坐到天亮。

如今這畫雖已遭柳後刀劃在先,毀損實在不輕,但一碼歸一碼,事後清理不當又毀一片,倘若皇帝遷怒……

領事宮監看著牆圖上那一大片漾開的紅痕,自己也是心慌意亂,正無頭蒼蠅似地走來走去,不知如何是好,發現殿口立著一道身影。

是公主去而複歸了。

他慌忙奔去迎接,話未出口,先便跪地請罪,接著吞吞吐吐將事說了一遍。那闖禍的小宮監更是嚇得癱在了地上,人瑟瑟發抖。

絮雨走到畫牆之前。

她身後的所有人起初皆是屏息斂氣,提心吊膽,很快卻又意外覺察,公主與方才剛被駙馬救下時的樣子截然不同了。

她的情緒似乎已恢複了過來,隻沉默地望了片刻傷痕累累的美人,目光最後掠過那一片被小宮監不小心損毀的畫麵,用帶著幾分壓抑的聲音說道:“無事。你們下去吧。”

眾人鬆出長氣。領事人謝恩,帶著手下之人匆匆退出西殿。隨後,另些集賢殿直院裡做事的宮監在楊在恩的帶領下到來。他們抬來工案,將備的畫筆、顏料以及修補壁畫用的鏟刀、石灰、白泥等許多物件一一放好,取來梯,再在殿內添加明燭,光足以映亮整麵畫壁。準備好後,宮監們退出,殿中剩了絮雨一人。

她從西殿角的小閣間裡走出,已是褪去釵環,換了便於作畫的畫工衣裳。

她來到工案之前,拿起鏟刀,來到畫牆之前,舉臂,開始鏟起牆上那被刀所劃出的一條條橫七豎八凹凸不平的印痕。

天漸漸亮,又天黑,掌起了燈。她一頭撲了進去,不覺渴餓,不知疲倦,獨自接連修繪了一天一夜,終於,在次日的深夜時分,於美人那被傷的臉上,添上了最後一筆顏料。

壁畫修複完畢,恢複如初,畫中人如再次踏雲而來。

她立在高梯的頂上,和光裡美人那一雙含著微笑的靈眸定定地對望了許久,長長籲出一口氣,放下她那早已酸脹無比的手臂,穩了穩神,低頭正待爬下去,一頓,慢慢地回了頭。

身後正靜靜地站著一個人。

是裴蕭元。

他就等在梯下。俟她回頭,便向她伸來手,接著,不等她有所回應,雙臂伸來,環抱住了她的腰身,輕而易舉地將她整個人從梯上抱了下來。

他的懷抱穩健而有力。疲倦此時方鋪天蓋地般地朝她襲來。她安靜地依在他的臂懷之中,由他將她送入那小閣間裡,臥在了一張榻上。

他又替她除鞋,將麵巾在清水裡絞過,擦去她鼻頭上不知何時沾來的幾片顏料,再依次為她擦淨雙手,最後摘下自己腰間係的一柄便刀,放在榻旁的一張矮幾之上,隨即熄了燈,和衣躺在她的身邊。

“陛下那裡我方去問過了,暫無大礙。離天亮也還早,你好好睡一覺吧。”

在暗下來的這間西殿小閣間內,他為她蓋好了被,不疾不徐地說道。

她的手沿著他的臂,摸索著,來到了他的左肩。

“傷還疼嗎?”

她輕輕撫了下,問他。

“不疼。已經好了。”他應。

“這是什麼?”

她的手又摸索著往下,在黑暗裡,觸摸到他腰帶上還係著的一隻正硌著她的堅硬之物。

“是魚符。符寶郎又給我打造了一隻。”

他將那隻符寶郎特意為他趕著打造出來的新的駙馬魚符從身上摘下,也拋在了幾上,免得繼續硌著她。

“摔壞的那隻呢?”

她閉著目,信口又漫問,“我那日聽符寶郎上報時提過一句,你沒有還上去。”

“是,不曾還。舊的被我粗心弄丟了,找不到了。”

他頓了一頓,解釋道。

她不再說話,依在他的身邊,將臉深深壓在他的懷裡。

柳家一夜傾覆,小柳氏也死了,還是她親手殺的。可是她一點兒也沒有複仇該得的快慰之感,反而陷入了一種極為強烈的不安定的感覺之中。仿佛下一刻,隨時便會有什麼新的可怕的不祥將會輪降到她的身上。她此刻分明已經倦極,想睡一覺,或許醒來,那種叫她深心裡暗覺惶恐的念頭便會消失。但閉上眼,耳中便刺響著小柳氏歇斯底裡的怨毒的惡咒之聲,眼前又浮現出一灘從廢宮的門縫裡慢慢流到殘破石礎前的汙血,還有阿耶,他那觸手冷冰的枯瘦的手……

“裴郎,你答應我,無論發生什麼,你都不要離開我……”

她整個人忽然又被那莫名的不知何來的巨大無力之感緊緊攫住了,在片刻後,控製不住自己,用壓抑的聲音低語。

他仿佛一怔,很快,用更加溫柔的聲音應道:“我答應你。”

“我不信……”

暗夜裡,她喃喃地說,身子壓著他的一臂,朝他更緊地依偎了過來,雙臂柔若無骨,如打濕了的草那樣,攀抱住了他的脖頸。

“我不信。”她的語氣帶了幾分固執。

“裴郎你證明給我看……”她又似囈語般地糾纏著他。

靜默了片刻之後,他剩的還能動的一隻手開始解起腰間的蹀躞帶。抽出後,隨手再拋在了幾上。

在蹀躞帶的銅扣和刀柄魚符相撞發出的一聲短促而輕微的碰撞聲裡,他一個翻身,將她壓在了身下。

“嫮兒……”

終於,他用微微戰栗的聲音,在她的耳邊,輕輕叫出了這個他在今夜之前隻在心裡想過的名。

這完全不在他預料之中,臨時莫名便發生的情動,卻令裴蕭元感到了一種此前從未曾得到過的分外的酣暢和快慰之感。它不同往日,它如發自他心魂血髓的深底。到了後來,他已是記不清到底叫了她多少聲的嫮兒,要她回應。

在她一聲聲壓抑而纏綿的裴郎的應聲裡,那長夜未央,歡愛永續,仿佛也再不是一個綺夢了。

宮漏報過四更。她終於在他身上耗儘了身體裡剩的最後一絲絲的殘餘力氣,再不用困於驅之不散的胡思裡,沉沉地睡了過去。

裴蕭元仰在紫雲宮西殿隅角這小閣間的窄榻上,%e8%83%b8膛起伏,待到喘熄平定,熱汗也緩緩消去,他睜眸,悄然坐起身,用被衾將她的%e8%a3%b8身仔細地掖裹好,隨即,自己翻身下榻,動手一件件套回衣裳,係了腰帶,穿好靴襪,再係上刀和魚符。收拾完畢,他輕輕開門,步出這小閣間,向著值守在殿隅裡的楊在恩交待了聲,吩咐她若醒來,告訴她,他另有要務在身,需去緝捉尚未歸案的叛朝餘黨,隨即步出紫雲宮,向著宮門行去。

長安從太子逼宮起,便再次施行嚴格宵禁。包括坊內,禁止任何擅自的夜間活動。有違令者,一概當逆黨處置。

他自是例外。他獨自一人悄然停在一所進奏院的門外,叫開,走了進去。

因了宵禁令,整間進奏院內漆黑無光,連燈籠也不見一盞。

後院,月光從開著的一麵窗中漏入,映出床榻上的一條身影。

那人一動不動,仿佛已是熟睡。

裴蕭元推開虛掩的門,閉閂,入內後,走到窗前,將窗戶緊緊關閉,再擦擦地打了幾下火石,點亮一盞殘燭。

在燭火漸亮的光照裡,他轉向榻的方向,盯了片刻床上的人,冷冷發聲:

“起來,我有話問你。”

第117章

承平應聲,慢慢睜目。

他沒動,依舊那樣四仰八叉地仰臥在枕上,睜著一雙滿是醉意的紅眼,和裴蕭元四目相對。

“怎的想到來我這裡了?”¤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終於,他開口,長長伸了個懶腰。

“聽說外麵這幾日亂得很,抓人,殺人,長安城裡血流得到處都是。你應當忙得很。”

“你也知道,我這人天悻愛熱鬨。要不是害怕出去了會被長公主一刀砍死,隻能這樣躲在家中避禍……”

他指了指床邊幾上淩亂傾堆著的七八隻酒壺。

“我必也是要去看看的……”

他話音未落,隻見裴蕭元探臂,五指攥住他身上那件皺巴巴的衩衣衣領,一下便將他整個人拽坐起來,粗暴地拖到了床沿之外。

“那日在禁苑,我走之後,你又乾了什麼?”裴蕭元問。

承平被他攥得呼吸不暢,艱難地扭著受勒的脖頸。

“你……你先放開我……”他含含糊糊地嘟囔著。

裴蕭元一把撒開。

隨他鬆手,爛醉的承平坐不穩身,晃了一下,人便撲跌到了床榻前的地上。他掙紮了幾下,終於爬坐起來,歪歪扭扭地憑靠在身後的幾上,這才穩住身體,接著,他仰起頭,又盯著對麵的裴蕭元瞧了片刻,唇角慢慢上翹,最後彎出了笑意。

“呃。”

他打了個酒嗝,招了招手。

“裴二你來了正好,且和我說說,如今外頭情況如何了?我請你喝酒……”

他胡亂地往後探臂,去夠身後幾上的酒壺。

裴蕭元忍無可忍,上去,端起一隻還剩半的酒壺,彎腰朝著承平那張仰起的臉便澆淋下去。

酒液灌進承平口鼻,他嗆住,痛苦地彎腰,咳嗽了起來,一張俊臉漲得通紅。

裴蕭元看著終於止住咳的承平,扔掉空壺冷聲道:“清醒點了嗎?”

“回答我的話。那日後來你又乾了什麼?康王……”

說到這裡,他抑不住心中那已暗忍了數日的隱怒,蹲下`身,猛地掀起承平還耷垂著的腦袋。

“康王是不是你殺的?”

他壓低聲,一字字地逼問。

承平歪著臉,和他對望著,慢慢地,麵上那慣掛著的玩世不恭的笑意消失。

“怎麼,你心疼?不願意康王此刻便死?”

他的醉眼依舊通紅,然而目光卻變得銳利,盯著裴蕭元,忽然如此說道。

裴蕭元皺了皺眉:“勿指東畫西。回答我的話便可!”

“公主當真是我見過的最為聰明的女子。”

承平卻繼續端詳著裴蕭元,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