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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蓬萊客 4269 字 6個月前

狂熱的血,慢慢地降了溫。

數名旅賁將領率眾停了下來,隨著太子,握持著手裡的刀劍,帶了幾分試探,一步步地走入內殿。

殿中燃著條條巨燭,明光洞天,然而,不見半條人影。

太子來到精舍之外。

他的雙目盯著麵前的門,刀尖在空中微顫地停留了片刻,叮的一聲,猛然頂開。

門後,燭火依舊洞亮。然而,和方才所見相同,內中仍是空蕩蕩的。

莫說皇帝,便是連閹人也看不到半個。

太子在精舍那敞開的門外定立片刻,麵容漸漸扭曲,臉色青白得如同死人。

突然,他揮刀衝了進去,一麵胡亂地斫砍著他遇到的任何物件,一麵厲聲吼叫:“出來!出來!都給我出來!彆躲了!我受過了!今夜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奏章從案幾上飛落,燈台傾覆,排燭斫作了兩截,屏風木框劈裂……

太子一路砍進精舍,又從精舍裡砍出,麵容猙獰,狀若癲狂。

跟隨他闖入的東宮旅賁和各衛叛將驚呆。

有人終於反應過來,掉頭朝外奔逃。至殿口,才發現外麵已然變天。

火杖齊燃,無數支熊熊的庭燎,將紫雲宮周圍那原本漆黑的宮道和苑隅照得亮如白晝。更有不知多少數量的重兵如從天而降,從四麵八方圍了上來。

在陣陣由遠及近的浪嘯般的喊殺聲裡,那些尚未來得及隨太子闖入紫雲宮的叛軍已是陷入重重包圍。有人丟盔棄甲,當場跪地伏罪,有人負隅頑抗,然而下一刻,刀劍加身,身首異處。

伴著大隊的鐵甲以及兵器隨了行動所發的整齊的鏘鏘肅殺聲中,金吾大將軍韓克讓手提一隻尚在滴答濺血的人頭,在身後殿外那熊熊的火光裡,步入了大殿。

頃刻間,那十幾名正要出逃的東宮叛將便被他身後跟上的皇家精銳侍衛斬殺。

剩下的人見狀,驚恐不已,紛紛後退。

太子此時衝了出來,迎麵遇上。當看到韓克讓,他猝然停步,一雙猶如燒紅的血眼裡放著仇恨的光。

“裴蕭元呢?刺殺他的不是我!康王更不是我殺的!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分明是他陷害我的!我要殺了他——”

太子一麵嘶吼,一麵提刀衝來。

韓克讓皺了皺眉,將手裡提的東西朝他擲了過去。人頭骨碌碌地滾到了太子的腳下。

“是柳相!”

周圍的叛將認了出來,驚呼出聲。

太子眼皮一抖,驀然頓步,低頭望去。

“柳策業已死!薛勉薛節度使忠節不二,助力朝廷,肅清逆黨。”

“至於你們本要在祭祀日做的勾當,陛下早也知曉。”

“太子,請伏罪罷!”

韓克讓冷冷地說道。

太子的目光定在了首級之上,慢慢地,身體開始發抖。

咣當一聲,片刻後,他手中的刀也握持不住,掉落在了地上。

“上天如此待我!”

伴著一道撕心裂肺般的仰天大呼,他頹然撲跪在了地上,痛哭出聲。

殿內剩餘叛將麵麵相覷,紛紛跟著丟下刀劍,跪地求饒。

韓克讓兩道冰冷的目光,無情地掃過對麵那一張張的臉孔,當中不少便是他的相熟,昔年甚至也曾共同對敵作戰過。

“參與今夜逼宮之人,格殺勿論!”

他的話音落下,上百的弓弩手便從殿外湧入,迅速列隊,隨即向著聞言變色待要再次起身搏殺的叛將們射出了箭。

箭矢如雨,汙血橫飛。在此起彼伏的慘叫聲裡,人連片地倒了下去。

庭燎的灼灼火光照著緩緩流擴在宮道和玉階上的血,紅光漫映,連立在附近殿宇飛脊上的一排石獸,仿佛也蒙上了一層淡淡的血霧。

這一夜,跟隨太子闖入皇宮的全部叛軍,從上到下,悉數被殺,無一得恕。

而這,遠未意味著結束。

四更時分,柳家和韋家所在的坊門大開,全副武裝的士兵高舉火杖闖入,亮光映紅了半片的坊街和民宅。

這兩麵長久以來被視為是長安頭等富貴標杆的朱門,再不複往日的威勢。附近鄰舍門窗緊閉,人躲在後麵,不敢露頭,隻聽到兩家的高牆之內不時發出陣陣淒厲的女人與孩童的哭泣之聲。兩戶男丁共計數百人,從上到下,全部當場被殺。兩家地上流出的血,染紅了門前的半條街道和溝渠。隨後,柳策業那斷作兩截的屍首,更是被棄在了西市街頭,曝屍三日,以示對惡首的懲戒。

天未亮,滿朝大臣便都知曉了昨夜宮變未遂的消息。除去柳韋兩家,朝廷一些文武官員以及長安各門各衛之下一道參與了昨夜之事的全部相關之人,共計兩三千人,或被殺,或入獄待判,無一得到豁免。

這一場事後的清算,可謂是血流成河。關中舊日勢力,以及長久以來依附在這兩家之上盤根錯節孳生的眾多得勢門戶,一夜之間土崩瓦解,再不複存。

皇帝那時從七星殿走出之後,便再也不曾在群臣前露過麵了。隻傳言,太子過後被關在了北夾城光華門附近的一座據說是起自漢代的禁苑廢宮之中。那裡除去四麵高牆合圍之外,陽光雨露,皆不受限,甚至,太子妃和幾個侍妾也被允許入內和他同居,以遣光陰寂寞。

然而,守衛來報,太子入廢宮之後,便不進飲食,狀若一心求死。且又哭又笑,守在宮門之後,哀求麵見皇帝。

天又一次地黑了下來。

一陣由遠及近的來自夾城方向的步輦之聲響起在了通往廢宮的荒道之上。

步足聲和坐輦平穩落地的聲音傳入門內,驚動了那正倦倒在囚門之後的人。

太子本已虛弱得連眼都睜不開了,此刻卻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人飛快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手腳並用地撲到門後,接著,用儘全力,啪啪地拍打著門,不斷乞求開門,叫他見上一麵。

門外始終靜默無聲,無人上前開門。

慢慢地,那手無力地沿著冷硬的門滑落了下去。他蜷著身體趴跪在門後,仿佛已然死去。然而,在一動不動間,肩背忽然又抽[dòng]了起來。

太子似哭似笑地抬起頭,朝外發出了一道淒鳴之聲。

“陛下!阿耶!我知道你就在外麵!可是你為什麼不說話?兒落到今日地步,固然是兒自己該死,被人蠱惑,行差踏錯,做出了如此大逆之事。兒更知阿耶你也曾一再給兒機會。可是阿耶!你捫心自問,你真就沒有半分錯嗎?你從來就對我不滿意。在你登基之後,為了穩住柳策業那些你仍需借力的人,你還是毫不猶豫就將兒立作了太子!從阿耶你封我當太子的第一天起,便就做好將來廢我的打算了吧?既立又廢,阿耶你欲置兒於何地?和逼兒去死有何分彆?和你的江山相比,兒在你的眼裡,不過就是一件用具……”

門外,依舊是緘默。╩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可是她卻又不一樣了!你寵愛那個女人,連她生的女兒,在你的眼裡,也是勝過了一切。你偏愛她!她無論做什麼事,在阿耶你這裡,全是好的!連她無理吵鬨,故意把阿耶你最喜歡的玉杯摔碎了,阿耶你都不怪,你竟還叫人再去找玉器來,隻因她喜歡聽那碎裂的聲音!我記得清清楚楚!”

應是被回憶觸動,太子哽咽,低低的哭聲從門後傳出。

“你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應該就是那個女人不曾給你生個兒子,是吧?倘若你有個她生的兒子,兒我便將更是一文不值了……不不!”

他的語調忽然變得激動,語無倫次起來。

“我知道!即便沒有兒子,有了她,也是一樣的!從她回來後,阿耶你整日想的最多的,就是如何除掉我這個太子,為她母親複仇,好叫她高興,也更方便你把她立作女太子,把天下也都給她…是不是……”

“這麼多年來,我也努力地試過,想做一個能叫阿耶你滿意的太子,改變阿耶你對我的想法。可是我無論怎麼做,威脅都不會消除的。我的身上帶著罪。就因為那個死了的女人,在阿耶你的眼裡,我也是個罪人了,我的罪,永遠都洗脫不掉。從前你隻是在容忍,如今利用完了,我,還有我的舅父,他們一個一個,都應該去死了,去替那個女人陪葬……”

太子嚎啕大哭起來。

哭聲裡,門後又發出一陣砰砰的皮肉碰擊地麵的聲,是他用力在叩首。

“阿耶,縱然你不殺兒子,兒子也知是活不了了。之所以沒有和舅父他們一道立刻去死,就是還有最後一個心願。兒子求你,叫我姨母得個好死。她固然罪孽深重,隻是我從小到大,卻隻有她對我好。她便如同我的親母。這些年來,阿耶你對她不聞不問,她名為皇後,實則不得半點尊嚴,日日夜夜,皆是活在驚懼和恐怖當中,她早就生不如死了!從前她不過寄生於柳家,如今事已至此,兒知阿耶是絕不容她再活於世上了。但是兒求阿耶,可憐可憐兒子,叫她得個好死罷!她是唯一對兒子好過的人!兒子願意死後永墮阿鼻地獄,永生永世不得超生,或是最後落入畜道,也是心甘情願,以此來為姨母贖些罪孽。還有,還有那位衛家的茵娘……兒也不知她如今怎樣了,是死是活。倘她還在,求阿耶也一並赦她罪吧……”

“阿耶,對兒子最後再開開恩,好叫兒子去得也能安心一些——”

太子的聲音戛然而斷,接著,砰的一聲,門後發出一道巨響,似有人頭似的血肉之物筆直撞了上來,那力道是如此大,震得門外銅鏽斑斑的兩隻鋪首微微抖動,上方的屋瓦縫隙間,簌簌地掉落下了一簇簇的泥沙。

門後沉寂了下去。

血從兩道門的縫隙裡緩緩地滲出,一直流到了門外的石礎之前。

絮雨沿著湮沒在野草叢裡的漢宮古道,返往她來的夾城。

在她的腳下,此刻正踏行著的棄道,曾經或便是漢帝和後妃們晨昏行走過的宮道,至今,在路邊那些隨處可見的爬滿青苔的龜裂方磚之上,還是能辨到“長樂”、“未央”的漫漶的字樣。

宮衛開啟小門。她轉入夾城,將廢宮完全地拋在了身後,慢慢地走在這條由皇城牆和宮牆圍成的昏暗而狹長的夾道裡。

宮人在後遠遠地隨著,她的身旁,隻有老宮監默默伴行。

終於,走完了這一條夾城道,在即將就要進入皇宮之時,她停了步,轉頭望向趙中芳,點了點頭。

趙中芳跪了下去,朝她用力地磕了一個頭,接著,他爬了起來,招手召來一名宮監,低聲吩咐了幾句話。宮監得命,匆匆離去。

紫雲宮外甬道和宮階上的斑斑血跡已被清洗得乾乾淨淨,看不出半點殘餘的痕跡了。

絮雨在殿頂那一排脊獸的俯視之下,從旁經過,來到了用作皇帝臨時起居的清心閣。

寢閣內隻燃了二三盞照夜的燭。皇帝臥在睡床上,雙目緊閉。暗淡的光照裡,他的麵色灰敗而憔悴。

從七星殿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