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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蓬萊客 4222 字 6個月前

師公之麵了。師公這些年身體可好?”

裴冀眼眶也早已微微溼潤,點頭說好,終於將李延從地上扶起,帶入亭中,低聲問:“殿下,你這些年又如何?”

李延此時情緒漸漸平複了些,慘然一笑:“師公不要再叫我殿下。我早已不是昔日的皇太孫了。這些年我東躲西藏,如孤魂野鬼不能得見天日。今日竟還能得見師公之麵,也是我自己未能料想到的。”

裴冀沉默了片刻,道:“景升太子當年出事之時,你還是少年。我人在南方,當時未能及時趕回,後來聽聞你不知所蹤。這些年,每每我想到你,便覺愧疚不已。是我無用,受過你的拜師之禮,在你陷入困境之時,未能對你有半點助力……”

“師公千萬不要這麼說!”李延搶上一步來到裴冀身旁。

“當年之事,和師公你有何乾,師公更無須有半點自責。我怎不知,師公是被人故意羈絆在了外麵,才無法脫身回京護我父親。何況,當年若沒有師公,聖朝如今怎樣,還尚未可知。師公之功,足以功垂竹帛,名載青史。即便不論這些,就憑師公曾做過我父子二人的太傅,我對師公,除了感恩,還是感恩。這些年,我人雖飄零無依,但對師公的感懷之心,始終未減半分。”

裴冀搖頭,低低歎息了一聲:“舊事都已過去,當年我所做的,也不過是儘到本分罷了,怎敢當殿下如此之言。”

“師公若是不功,誰人趕自稱有功?”

裴冀擺了擺手,沉%e5%90%9f間望向李延,欲言又止。李延立刻道:“師公若是有話,請儘量講。”

裴冀遲疑了下:“年初之時,你可曾來過甘涼?”

“我曾聽家侄提及一句,他外出時遇到一身份不明之人跟蹤。”說話間,他的目光望向李延麵門上的那一道殘疤。

李延道:“我正想和師公說。這些年我對師公極是想念。年初便特意去了甘涼,想去拜望。然而到了之後,思及我如今身份,又擔心貿然登門會給師公帶去麻煩,或叫師公不便,猶豫再三,終還是不敢打擾師公清淨,退了回來,正好看到裴二郎君,因對他慕名已久,便跟了上去,本意是想結交一番,全怪我不好,因行事不妥,以致於引發裴二郎君誤會,想必叫師公擔心了。”

裴冀當時聽到裴蕭元描述那人的樣貌和舉止之時,心中便已隱隱猜測,或是李延。

“是家侄太過魯莽!竟傷殿下至此地步!我代他向殿下賠罪!”裴冀立刻下拜。

李延死阻,說是自己有過在先。裴冀隻能作罷,道:“蒙殿下記掛,我極是感恩。今日得見殿下之麵,我也算是放下了心。殿下少年時常來東都,此番再至,若是得空,何妨留下多住些天,我無事,正好可以陪伴殿下。”

李延雖被列為朝廷秘密欽犯,但他走時還是少年,如今將近二十年過去,形貌早已大變,一般人即便當麵看見,也是認不出來的,若他肯留下盤桓些天,問題不大。故裴冀此話,說得極是誠懇。

李延微笑道:“我是朝廷欽犯,師公今夜肯來此見我一麵,便已是冒極大的風險了,我怎還敢奢望能夠如從前那樣朝暮聽取師公教誨?”他說完此話,凝視裴冀,將聲音降了下去,輕聲又道:“實不相瞞,我此行鬥膽來此求見,除為拜望師公,也是另有一事,懇求師公為我指點迷津。”

裴冀立刻拱手:“殿下有話請說,此言我是不敢擔的。”

李延道:“當年我父親以太子之尊,正統之身,受如今這位聖人迫害,失位喪命不說,竟還被冠上逼宮之名,從此淪為罪人,萬劫不複。而他何德何能,不過是仗著師公、神虎大將軍等人的功勞,借機延攬人心,鏟除異己,屠害無辜上位。論厚顏無恥,天下再無人能出其右!更不用說,他對神虎大將軍做下的滔天罪惡!為阻他回京保我父親,竟勾結外敵,借刀殺人,害死了大將軍和八百英烈!我每每想到大將軍與裴府大公子的冤屈,便為他們憤慨不平。天日昭昭,天日何在?”

“延不才,在外苟活的這些年裡,也僥幸得到一些誌同道合的能人誌士的同情與襄助,待時機成熟,共謀大事,若僥幸能夠實現心願,將朝廷帶回正統一脈,我做的第一件事,必是為大將軍昭雪複名!”

“李延不敢自稱才乾,但從小受師公以及諸多大儒的教導,也知幾分帝君之道。我若能實現心願,必將勵精圖治、任賢革新、省刑減賦、睦鄰安邊,叫天下大寧,百姓人人得以安居樂業!”

他的麵容顯露出極致隱忍的激動和凝重,說到這裡,頓了一頓,閉目片刻,方又睜開,凝視著麵前的裴冀,繼續道:“師公勿誤會。我今日來見師公,說方才那一番話,並無彆意。我也知師公這些年在邊地飽經磨難,如今終於難得有了幾分清淨,我怎敢打擾?我隻懇求,待我事成之日,師公能攜賢侄回歸朝廷,盼師公能再做我太傅,成百官之首,助我成就千秋大業!”

回答他的,是裴冀的一陣凝默。

李延忽然再次跪在他的麵前:“師公若認為延之所言屬大逆不道,可立刻將我綁了,交給朝廷,延絕不敢有半分怨言!”

裴冀緩步走到亭邊,背對著身後李延,望向山下那一片曾葬下無數君王豪傑古墳遍地、莽莽蒼蒼的野原,片刻後,道:“殿下請起。於情於理,我都不可能這麼做的。但是,恕我直言。”

他回首,望向身後的李延。

“即便有朝一日,殿下你當真實現了心願,入主長安,我恐怕也是無法從命。”

李延定了片刻,慢慢地仰頭。

冷銀色的一柱月光從殘亭的一處缺角裡斜射而入,落在他仰起的麵上。他的臉蒼白如紙。

“師公,你不願再做我的太傅,我也再不是你的皇太孫了,是嗎?”

他淒然而笑,顫巍巍地發問。

“師公還有裴家之人,你們是我父親最為倚重信任的人。在我父親去後,師公你可以為朝廷大計,忍辱負重,奉如今的皇帝為主,甚至,為令侄求娶了公主,然而,你終究對我是失望了,也和我見外了,往後不願再教導我了,是嗎?”

裴冀緩緩轉身。

“殿下,我相信你若得償所願,你定會竭儘所能,去做一個你能達成的最好的君王。然而,除非是當今聖人願意將皇位交還給你,朝堂平穩過度,否則,你想回長安,必是少不了一場腥風血雨,甚至大動乾戈。但是殿下,當今聖人他怎麼可能這麼做?他也絕非你能輕易扳倒之人。故你若得償所願,則這將近二十年來好不容易再次成形的朝堂秩序,必將再次崩壞,甚至比從前還要徹底。”

“殿下,若沒有從前的景升之變,你是可以成為一個治世之君的,但也僅此而已。”

“一旦你用流血的方式奪回長安,哪怕隻是流一滴血,天下那許多蟄伏著的野心家們便會聞著血的氣味跳出來,繼而效仿。到時,你是掌控不住局麵的。而聖朝,真的已是經不起再一次如景升末那樣的變亂了!”

李延慢慢從地上站了起來。裴冀則繼續說道:

“殿下你方才的質問沒錯。景升太子對我裴家恩遇深厚,裴家人本該知恩圖報,以太子一脈為正統,奉殿下為君上,然而我當年肯做定王之臣,今日竟敢拒殿下美意,不肯再效力於你了。為何?”

“當年變亂,非定王之禍。是他統領兵馬歸攏人心,繼而平下了那一場叛亂。固然後來他的種種所為,叫人齒冷,然而就此事而言,他非罪魁。”

“如今卻不一樣。天下算是平定,四方也得安寧。殿下你身負仇恨,執念不放,也是人之常情,我不能阻止殿下想做什麼,但殿下所為,隻是出於一家之私而已。我裴家一向效忠的,卻非一人一君,是朝廷,是天下。”

“百姓以己身脂膏乃至血肉,供奉著天潢貴胄和滿朝紆金佩紫的臣官們,為何?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罷了!他們期盼能夠得到朝廷的仁政。何為仁政?如孟聖言,先天下之憂,後天下之樂,以百姓之樂而樂。如此而已。”

裴冀望著麵前這臉色慘白立得如同一根凝柱的青年,向著他恭敬下拜,莊正叩首。

“時也,勢也。”

“殿下,老臣鬥膽懇請殿下,三思而行。”+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良久,李延抬袖,拭去麵上的一道殘淚,朝地上仍跪拜自己的裴冀還了一禮,麵露淡淡笑意,恭敬地說:“有擾師公。李延受教了。”

他說完,邁步下亭離去,身影入了林。

李猛從暗處走了出來,緊緊跟隨。

李延起初隻不停地朝前而行,步伐急促。他一直走,月光也透過時疏時密的樹冠落在他的臉上,映出他唇邊那一抹時明時暗,卻始終不曾消失的淡笑,直到走出了林子,將那殘亭遠遠地拋在了身後,他猝然停步,立在了一片斑駁的夜影裡,此時,他的雙?唇緊緊閉攏,那一抹笑意才終於完全淡去不見。

他仰了麵,閉目。

“誅之。”

片刻之後,他睜眸,平靜地吩咐。

時令轉眼入十月。

初七日的傍晚時分,裴蕭元騎馬出城,來到城北的渭水之畔,沿河尋到一處無人的野岸,下馬。

跟隨他來的青頭趕忙也跳下馬背,取了帶來的香火、酒水等物,抱著左右張望一番,尋了個最靠近水邊的陂地,下去,放好東西,隨即退到一旁。

裴固當年犧牲後,經朝廷多次與西蕃交涉,幾經輾轉,遺體終於得以歸鄉安葬。崔娘子後也與丈夫合葬。

渭水東去,彙入大河,也流過那一片河東的故地。

明日大婚,裴蕭元不可能歸鄉,此刻便來渭水之畔祭親告事。

他在水邊洗手畢,用一塊素巾拭淨雙手,取清香點燃,雙手執香,朝著河東方向,在水邊下跪,默默祝禱過後,行叩拜之禮,完畢,將清香插入香爐,隨即靜待,等到香火燃儘,他將香灰悉數撒入渭水,又酌酒三杯,倒入水中,望著白灰漸漸消散在緩緩湧蕩東去的淥波之中,許久過去,依舊立在水邊,背影一動不動。

秋日的夕陽沉墜在了西山之下,暮鼓之聲隱隱傳來,幾隻被驚動的水鳥飛渡過顏色轉為濃沉的河麵,掠入了對岸那一片暗茫茫的荒野深處。

青頭衝著水流方向撲跪下去,也虔誠地拜了幾拜,隨即爬了起來,叫一聲郎君。

“流水能傳信!大將軍和崔娘子很快就能知道這個喜訊了,一定會替郎君感到歡喜的!天也快黑了,郎君還是回吧。白天被他們鬨了這麼久,好不容易脫身,郎君應也乏了,趕緊回去早些休息,養好精神!準備明日去宮中迎親!這可是頭等的大事,萬萬不能耽誤!”

一早起,承平和許多來自京中各衛的子弟們便以慶賀的由頭,將裴蕭元困在酒樓裡,輪番上酒,死活不許他走。看他們的意思,竟是要趁這千載難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