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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蓬萊客 4247 字 6個月前

難保。康王倒無大礙,但受驚不小。據說昨夜是馮貞平不顧自己安危,叫親信都去保護他,他才得以逃過追殺,最後躲在了距營房七八裡外的一片亂草叢裡,人此刻也已被找到,並帶了回來。

樁樁件件,全都是不好的消息。

唯一一個可以稱得上是意外的驚喜,便是新安王李誨昨夜表現得很是不錯,他臨危不懼,當時第一時間便想到叛軍可能會捉拿藩君使者作人質,立刻帶著自己的衛隊,不顧危險,在人人隻顧逃命的當口衝入當時已經起火的營房,組織還來不及逃的藩君和使官撤退,並將人都帶到行營後的山裡藏了起來。他共救下了十餘人。

皇帝在聽韓克讓等人彙報其餘各種消息時,全程沒有半點表情,直到此時,臉上才終於顯露出一絲淡淡笑意,命人去將李誨召入。

李誨此刻和其餘人一樣,都等在皇帝的禦帳之外。楊在恩正要出去傳令,忽然聽到身後又傳來皇帝的話語之聲:“等一下!”

楊在恩急忙止步,屏息靜待,卻見皇帝獨自出神片刻,改口:“罷了,不必單獨召見了。”

“傳朕旨意,即刻返往行宮。受傷行走不便之人,不必同行。留太醫在此,替他們診治,等傷好了再回不遲。”皇帝又吩咐一聲。

宮監出去,將皇帝的命令傳了下去。

在拜謝天恩的一片稱頌聲中,皇帝提早結束行程,返回行宮。半路,遇到了聞訊匆忙趕來的寧王,接到皇帝,於當晚順利回到行宮。

然而,回來之後,當夜起,皇帝的身體,一下便不好了下去。

這看起來很是突然。畢竟,從皇帝來到蒼山並攜公主歸朝的第一天起,他便表現出了以往難得一見的興奮狀態,每天接見大臣以及諸國藩君和使者,頻頻參與各種遊宴,甚至,在狩獵當中,還曾不顧臣下勸阻,興致勃勃,親自騎馬上陣,射殺了幾頭獵物。

皇帝這樣的狀態,如同一下年輕了十幾歲,顯然,這是因公主歸朝而帶來的新氣象。這叫許多大臣感到驚訝之餘,更是欣喜。

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那夜歸來之後,皇帝一下又變得萎靡不振,狀況甚至比之從前還不如,太醫施藥也是無用。

皇帝的病勢,自然不會對群臣公開,萬幸這裡是行宮,正好可以安靜休養。但是轉眼差不多一個月過去,皇帝身體非但沒有恢複,當麵前沒有大臣或是外人在的時候,他更是常常獨自發呆,甚至整夜整夜地醒著,無眠直到天亮。

這種事,自然也不可能長久隱瞞,慢慢地,消息傳出,許多猜測也隨之浮出水麵。

有人說,皇帝是被那夜的兵變給驚嚇到了。雖然從皇帝早年的經曆來看,這種說法有些站不住腳,但如今的皇帝確實不比當年了,那夜兵變洶洶,叫人心有餘悸,皇帝本就病體未愈,受此驚嚇一病不起,完全是有可能的。

有人對這猜測嗤之以鼻,認為皇帝是為太子和康王相爭,才愁煩不堪,病至如此地步。

這個說法聽起來確實更有道理。太子和康王從前便麵和心不和,自那夜過後,更是徹底翻臉,勢同水火。傷勢才好些的馮貞平最近頻頻求見皇帝,私下更是百般討好公主,除為康王重新舉薦屬官,更是發動人輪番上表,指責柳策業和太子是陳思達的同謀,希望皇帝能夠嚴查;

柳策業當然不會毫無反應,也發動官員為自己辯解,並褒揚太子當夜救駕有功。不但如此,最近,連長安和東都兩地文壇的文人都開始宣揚太子功勞,譏嘲馮貞平嫉賢妒能。

皇帝人在蒼山行宮養病,外麵,兩個兒子公然對抗到了這種地步,甚至波及到長安和東都,又因皇帝盛寵公主,那麼公主支持誰,顯然也是至關重要。種種猜疑疊加,令許多本是中立的大臣也被迫卷入,開始考慮將來。

莫說是天家,便是換成普通人家,遇到這樣的事,恐怕也是煩擾不堪,身體如何能夠好得起來?

除去這兩個說法,到了最近,漸漸又有一種新的猜測,那便是皇帝或許也是在為公主的婚事煩心。

就在這幾日,來自西蕃、渤海以及西平郡王府的求婚書都已陸續以快馬送到了,據說婚使也都在趕赴而來的路上。一家女,多家求,當中又牽涉到外邦國是,皇帝不可能都應,那麼如何挑選一家,剩餘幾家又如何拒絕,才不會引發可能的衝突,這自然也是一門學問。皇帝為之愁煩,也是人之常情。

行宮外各種猜測滿天亂飛,宮內的歲月,卻是一日日地照舊流逝而過。

從獵場回來後,阿耶的身體狀態一瀉千裡,絮雨看在眼中,焦心不已。

她不是良醫,但多少也瞧了出來,陳思達叛亂後,阿耶的身體顯然是受到心事的影響,而他的心事,似比從前又加重了不少。

更為雪上加霜的是,前幾日,他又染了風熱之症,人一下便倒了下去,終日昏睡不醒。

接連幾日,絮雨衣不解帶地服侍在旁,不敢有半點鬆懈。總算到了今夜,感到他的體溫摸著涼了不少,太醫也說問題不大了,她才終於放鬆了些。

原本是想稍稍合眼,暫時休息一下的,沒有想到人倦極,一放鬆,趴在床榻之旁,便睡了過去。忽然,人從不安的淺眠裡驚醒,睜開眼,發現自己已被抱睡在了阿耶的床榻上,身上蓋著一副薄被。

她一下坐了起來,環顧四周,看見寢閣外亮著燈火,忙掀被下榻,快步走了出去。

皇帝正立在外殿的一麵窗前,仰頭若在望著外麵的山月,又仿佛陷入了某種凝思,身影一動不動。

在他身後不遠之外,案上亮著燭火,擱了支筆,堆著些長安送來此處的奏章。

顯然,方才皇帝又在此閱事了。

窗開得頗大,蒼山的夜風從外麵湧入。他的身上隻披了件薄衣,看去消瘦無比。趙中芳正在一旁,低聲地勸著皇帝休息,然而皇帝也不知在想甚,毫無反應。

如今雖是八月,長安城內悶熱得如同蒸籠,但在此處山間,夜裡若是起風,還是有些涼意。

絮雨急忙上去:“阿耶,你生病,還沒好全!怎的半夜不睡覺,又出來披奏章了?”

皇帝聽到她的聲音,轉頭,方嗬嗬一笑,說自己已經好了,醒來睡不著,故出來做點事,好打發時辰,叫她回去睡,不用擔心。

絮雨怎肯答應,上去便關了窗,要他進來。

皇帝搖了搖頭,也不堅持,任女兒帶著,返身入內。絮雨服侍他登床,叫他靠在床頭。趙中芳送上一盞溫水。皇帝喝了兩口,放下,凝視著坐在身邊的絮雨,歎了口氣:“阿耶沒用,最近又叫你擔心了。你臉都瘦了一圈,去睡吧,不用擔心,阿耶沒事了。”

皇帝前幾天睡睡醒醒,精神極差,此刻看去終於好了些,絮雨不舍得就這麼走掉,搖頭:“白天都是趙伴當他們在照顧,女兒不累,就在這裡陪著阿耶,等阿耶睡了,我再走。”

皇帝便也不再趕她,叫趙中芳帶著人都下去休息,待跟前隻剩女兒一人,拍了拍榻沿,叫她也上來。

絮雨依言登榻,和衣側臥在父親的膝側,感到他伸手過來,溫柔地輕輕撫過她的發頂。

耳邊靜悄悄的,隻有遠處那回蕩在蒼山不知哪一道山穀裡的夜風所發出的回旋之聲,若在輕嘯,若又在宛轉地訴說著心事,嗚鳴不止。

她聽著風聲,慢慢地閉了眼睛。也不知過了多久,朦朦朧朧間,忽然聽到阿耶開口,悠悠地道:“嫮兒,方才阿耶望月,你猜,阿耶想到了誰?”

絮雨的眼睫輕輕動了一下。

“除了你的阿娘,阿耶忽然想到裴冀。”

蒼山之行,皇帝曾召裴冀同來,然而卻被他以身體不適的借口給拒了,隻派了何晉過來遞送告罪奏章。

絮雨知道皇帝對他的這個舉動頗為不滿,更不信他真的身體不適。

絮雨也知,皇帝甚至動過派禦醫去往東都察看的念頭,隻是後來因為陳思達兵變的緣故,事情才不了了之。

“阿耶想到阿娘是自然的,為何又會想到裴公?”她順著皇帝的話,輕聲問道。

皇帝沉默了片刻,撫著她發頂的手掌也慢慢地停了下來。ω本ω作ω品ω由ω思ω兔ω網ω提ω供ω線ω上ω閱ω讀ω

“那日裴冀他侄兒背著阿耶下山,你知阿耶當時在想什麼嗎?”

絮雨的眼睫微微動了一下,悄然睜眼。

“阿耶你在想什麼?”

“你阿耶這一生,年輕的時候,在馬背上打仗,做了皇帝後,出入多為乘輦。阿耶也不瞞你,被他那樣背著行路,是阿耶從未有過的經曆。當時阿耶竟然在心裡生出一個念頭——”

皇帝頓了一下,仿佛有些難以啟齒。

絮雨未再發聲催促,隻靜靜地等著。

“阿耶竟然想,倘若此子是為朕之兒郎,該是如何的好。故方才阿耶想到裴冀,有些嫉妒,為他裴家能有如此一個兒郎子……”

“朕這輩子,終究是虧心過多了。上蒼叫你阿耶做了天子,大約便用儘你阿耶此生的全部運道了,所以彆的事,從來都不會叫你阿耶如意。”

絮雨聽到皇帝說到這裡,長長地歎息了一聲,語氣帶著自嘲之意。

阿娘的離去,父女多年的分離,還有太子和康王的相爭……

阿耶所指的,是這些嗎?

她的心中湧出深深的惆悵之感。

“阿耶不要這麼說。若真如此賞識他,也很簡單,等他這趟外麵回來,好好封賞他便是了!”

她閉上眼,用輕鬆的語氣說道。

從獵場回來後,四衛以及承平等人,皆因那夜的功勞受到嘉獎,但裴蕭元那裡卻沒有動靜,並且,在回來沒幾天後,他便被派了出去,肅清陳思達在外的餘黨,袁值和他同行,任監軍使。

他離開也差不多一個月了,順利的話,應當很快就能回來了。

皇帝聽了她的話,沉默著,什麼都沒應。就在絮雨以為他也因為倦乏而睡著了的時候,忽然,耳邊又傳來歎氣之聲。

“嫮兒,阿耶放心不下你啊!這賊老天!從阿耶碰到皇位後,就從沒善待過你阿耶了!阿耶有些害怕,怕老天會將對阿耶的懲罰施加到你的身上!”

皇帝的聲音突然變得飄忽起來,帶著恐懼。但很快,他突然抬起那隻原本撫著她發頂的手,重重地在床沿上拍了一下,語調也隨之轉變:“不不不!嫮兒你不用聽!方才阿耶是病糊塗了!阿耶是皇帝,天下萬民的皇帝!什麼老天,看不見,摸不著!阿耶做的事,也沒有錯!你貴為公主,又在外吃了那麼多年的苦,如今好不容易才回來,從今往後,阿耶絕不容許你再受半點委屈!更不用說,叫你受那裴家兒的委屈!他就是再好,不低頭,那也不行!”

絮雨再次睜眼,從榻上爬了起來,跪坐在皇帝身邊,見他雙目炯炯看著自己,神情顯得極是激動,伸手探了下他的額,感覺好像又燒了起來。

“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