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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蓬萊客 4275 字 6個月前

在裴蕭元麵前如此稱讚自己,便是再落落大方,也難免羞赧,一時麵頰浮出淡淡紅暈,慌忙要走,卻被王氏握住了手,隻得停步,慢慢低下了頭。

裴蕭元聽到,再次鄭重轉向王貞風作揖。王貞風有些不敢看他,轉向王氏道:“姑母!方才裴郎君已經向我道過謝了。”

王氏輕輕拍了拍她手背,以示安撫,笑道:“以你對二郎母親的這份心意,他便是向你道再多的謝,也是應當。”

裴蕭元神情如常,依王氏的意思,再次言謝。這時觀音堂內誦經聲止,開始招魂引魄,以渡苦海,一時鐃缽喧天,木魚聲更是急震如雨,聽去熱鬨無比。他便微笑說想進去了,說完,向著慢慢抬眼望來的王貞風略略頷首,邁步而去。

再片刻,也不知王氏和王貞風又說了些什麼,王氏領著王貞風也轉了回來,歸坐。

王貞風靜坐,等到這一段法事完畢,暫歇的功夫,悄悄轉頭望向裴家郎君方才入座的那角落的位置,發現他人是已不見了。

她尋一個借口出來,在觀音堂周圍走了一圈,沒尋到人。終於還是忍不住,問裴家小廝青頭,卻聽小廝說,主人方才叫他告知一聲,他另外有事,先行去了,這邊的事,暫再交托給她。

裴蕭元離開了熱熱鬨鬨做著法事的慈恩寺,帶著兩名等在外的隨從,悄然來到位於長安最南角的一個坊城裡。

此坊遠離鬨市,當中除了一處占地極大的圍起來用以為皇家種植桃、杏等鮮果的果園,其餘地界,放眼望去,皆為荒田。隻在果園近旁,一所廢棄寺廟的周圍,開墾了幾片菜畦,聚居著大約二三十戶的人家。

很多年前,在北淵一戰裡,跟隨神虎大將軍裴固出關狙敵的八百壯士身死。他們當中的部分人家因為各種原因,在戰後隻剩了孤兒或是寡妻、老母。朝廷將人都安置在了此處,叫男丁在皇家果園中做事,婦人則為內府紡績織布,以此過活。

年複一年,日複一日,時至今日,這一群人已被世人遺忘。他們自生自滅,仿佛再也沒有誰能記得起來,在這繁華都城的荒涼一隅裡,至今還生活著這樣幾十戶人家。更沒有人想得起他們的父祖曾經為聖朝所立的功業,僅僅隻是因為,他們不曾在皇家人爭奪皇位的時候站對位置。

裴蕭元走入這座頭頂到處都是破漏天洞的荒寺時,心情是沉重的。

一直以來,他的伯父裴冀記著這些人,每年都會將他的俸祿和河東祖上田莊的所得折成錢,叫人送來這裡濟助。但伯父一生不營私業,兩袖清風,祖上田莊也是不大,所能出的資助,畢竟有限。

當日曾追隨他父親戰死的舊部,他們的妻兒老母,狀況絲毫沒有改善,如今還是隻能憑著頭頂的這幾片破瓦聊以擋風避雨,艱難度日。

慈恩寺裡正在舉行的那一場盛大的法事,固然是對他亡母的追思,但裴蕭元相信,母親若真在天有靈,在她忌日到來之時,想必她更願意叫他來此,代她探望這些父親舊部的家人們。

他今天帶了些錢來,準備各家發放一些,代替母親表達心意。在經過那間門牆倒塌破敗不堪的天王殿時,意外發現,殿中竟立著一尊嶄新的牌位,龕前供著兩柱清香,牌位所請之人,竟是他的母親崔娘子。

他叫住了一個跟上來好奇看著自己的孩童,問是怎麼回事。那童子穿件新衣,手裡抓著一隻果子,話還不大會說,喊來他的祖母。

裴蕭元這才知道,原來昨日,已經有人來過了。

“是一個生得很俊的小郎君,說知道我們這些人家在此住了很多年,過來看我們。他給每家都發了兩貫錢,一鬥米,一條羊腿,還有布、鞋,連治頭痛和痢疾的藥丸都準備了!對了,那小郎君還說,過兩天就叫人來幫我們修房頂,往後下雨,再也不用怕漏了!”

他到來的動靜,將住這裡的人都吸引了過來,聽他問此,七嘴八舌爭著講了起來,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歡喜的笑容。

“大將軍和崔娘子雖然不在了,但裴家一直都還記著我們的。昨日那小郎君也說,他是已故裴門崔娘子的故人,是代崔娘子來看望我們的。今日是崔娘子的忌日,我們便在此立了一個牌位。”

眾人說著,紛紛走了過去,向著牌位下拜磕頭。

母親的故人?俊俏的小郎君?

到底是誰?

裴蕭元怔立了片刻,回神,吩咐隨從將帶來的錢發下去,自己轉身匆匆離去。

他來到皇宮,等在一個偏僻的角落裡,心神帶著幾縷不寧。

片刻後,當日那名帶著絮雨出過宮的宦官張順獨自匆匆趕來,聽他問荒坊的事,遲疑了下,點頭道:“郎君猜得沒錯。葉小郎君確實問過奴,是奴告訴他有這麼一件事的。”

“他吩咐我,不要講出去。”

第66章

這個白天剩下的時間裡,裴蕭元再無心思去做彆的事了。

皇帝出行之事,不必他費神,韓克讓剛給了他三日休假。

慈恩寺那邊……

他在或不在,對法事並無影響。

實話說,心中固然還是有幾分猶豫在的。但突然意外得知的這件事,對他的衝擊,不可謂不大。他的那幾分猶豫,很快就被心中如排山而出的感動和感激之情給衝得微不足道。

再憶起早上在宮門外和她偶遇的那一幕,他更是有了一種一刻也等不住的感覺,想再見到她的麵,像從前那樣伴在她的身邊。無論她是登山還是作畫,他都在旁守著,接她一起回城。

裴蕭元從曹宦口中問來他們今日出行的路線,牽來金烏騅,出城便追了出去。金烏騅速度極快,隨從坐騎腳力不及,很快就被他落在後麵,甩得連人影都看不見了。

但天公仿佛不大作美,傍晚,行至半路,竟雷鳴閃電,天下起大雨。他未攜雨具,更不想因避雨而耽擱行程,冒雨繼續前行。

不過,正如他跨下的寶馬,狂風驟雨非但沒有叫它退縮,風雨之中,它反而跑得更是酣暢,奮發揚蹄,他亦是如斯,天氣絲毫沒有影響他渴盼見她的心情。

這個晚上,最後當他獨自騎馬趕到畫院一行人今夜落腳的所在時,天已漆黑一片,他更是渾身濕透,上下沒一處是乾的,靴筒裡積的雨水幾可養魚。但他的心情,比之白天出發之時更為雀躍,甚至,有如還殘帶著幾分平常少有的因在暴雨裡放馬狂奔而得的酣暢激蕩之感。

這所彆院位於山麓之中,夜雨方止,天籟寂靜。他拍開大門,看見院內燈火通明,客堂的方向,更是飄出一陣隱隱約約的弦樂歌舞之聲,仿佛內中今晚正在宴客。

出發前他是知悉的,這所位於城外山腳下的彆院的主人,是龍武衛大將軍範希明。他和對方平常雖無私交,但關係還算可以。

出來為他開門的人是此間門房,聽他自報身份,說來找夜宿在此的一位宮廷畫師,忙將他引入。

和裴蕭元方才猜測的一樣,門房講,堂中正在舉行夜宴,他要找的人,此刻應當就在那裡。

裴蕭元便往宴堂行去,快到時,遇見立在堂外的張敦義。

張敦義便是此前韓克讓派去永寧宅的那位金吾衛副將。早上也是他帶隊護送畫院的一乾人出城。此刻他正親自在此值守,忽然看到裴蕭元渾身濕漉漉地走來,甚是驚訝,急忙來迎。聽他說是有事來尋葉小郎君的,立刻點頭,說人就在裡麵,領他往裡走去。

裴蕭元隨口問,夜宴是何人所擺。

張敦義說,西平郡王世子宇文峙白天帶隊出城打獵,也入住彆院,遇到畫院的人,一改往日狂傲之態,於晚間設宴,力邀宋伯康等人入宴,眾人受寵若驚之餘,自然也不敢拂他臉麵,欣然赴宴。人都在裡麵了。

裴蕭元不由一怔。

他當然知道,範希明是宇文峙的上司,也是西平郡王的故交好友,平日對宇文峙很是照應,將城外彆院借他打獵暫住,再正常不過。

他沒有想到的是,這麼巧,會是同一日,宇文峙也出現在了這裡。⑤思⑤兔⑤網⑤文⑤檔⑤共⑤享⑤與⑤在⑤線⑤閱⑤讀⑤

此時他已行至宴堂近畔,聽到裡麵樂聲大作,節律急促而激揚,他聽出來了,奏的是破陣樂。

“是否要卑職去將葉小郎君請出來?”

張敦義知宇文峙和他有些怨隙,怕不方便,遲疑了下,問道。

裴蕭元略一猶疑,叫他不必打擾眾人興致。

他自行登階,行到宴堂之前。

慢慢地,他停了腳步。

堂中燈火輝煌,東西北三麵均設筵案。宋伯康等人果然都在,各人酒應已喝下不少,滿麵紅光。宋伯康更是醉態畢露,坐都坐不穩了,半閉著眼,歪靠在坐床上。

她也在。一個人坐一張獨席,背靠隱囊,正在望著堂中那隨了樂曲在獻舞的人。

獻舞者不是彆人,正是今晚此間彆院的半個主人,西平郡王世子宇文峙。而那十來個原本應當作舞娛賓的伶女,此刻反倒全都站在一旁觀舞去了。

原來方才筵席正酣,她們如常獻舞,宇文峙忽然站起來將人趕了下去,自己拔劍,說,聖人蒼山之行在即,到時他是破陣舞的參與勇士之一,命樂工奏破陣樂,他要親自舞劍一番,為今夜筵席助興。

歡宴若逢縞潮,主家興起,親自上場為賓客奏樂或是起舞,這是常見之事,本沒什麼。但世子看去已是醉酒,方才提劍走出來時,腳步都顯踉蹌。

眾人原本有些擔心,但他自己要求如此,誰又敢攔,隻能看著他上。不料,他看似半醉,在樂聲奏起之後,應著歌節,轉腕旋足,劍光便隨之颯颯而動,時而沉凝有力,如若嶽峙,挾持風雲之勢,時而迅捷,如若閃電裂空,清光流過,時而橫擊,時而劈刺,身姿矯健如龍,腰背又靈動如蛇。

一場劍舞下來,直叫周圍之人看得目不轉睛。

忽然此時,破陣樂停,他隨之收勢。

伴著最後一道在空中閃掠而過的劍光,他倏然收步,橫劍在了%e8%83%b8`前。

眾人回過神,這才看清,原來方才他那最後一劍,是削劈下了一枝插在他近畔案頭的美人瓶中的海棠花。

嬌%e5%aa%9a的花枝,此刻便靜臥在他手中的三尺青鋒之上,隻見他笑%e5%90%9f%e5%90%9f地環顧四周,似在尋找將要獻花的人。

這一場劍舞本就極是精彩,兼具雄渾的力量和陰柔的美感,叫人看得心驚動魄,又眼花繚亂,何況世子今晚的打扮風流出眾,赤色華服,烏發金冠,或因酒意上湧,此刻停下舞劍,更是麵若桃花,目蘊流霞。

他那兩道目光掃過周圍眾人之時,伶女們怦然心動,個個屏住呼吸凝望,心中無不暗暗盼望他能將這一枝海棠遞到自己麵前。

不料,隻見他的雙目最後轉向一直靜坐在獨案後的那一名青衣小郎君的身上,落定,舉著臥花之劍,又踉蹌走去,最後,停在案前,隔案,將那一支海棠用劍挑著,送到了那小郎君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