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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蓬萊客 4259 字 6個月前

匆匆來到紫雲宮,遠遠看到一名老宦官領著二宮監,立在宮門之外,似在等待自己,到了近前,等看清人,不由驚訝,竟是從前被皇帝驅出宮的宦官趙中芳。

趙中芳資曆深厚,早年在變亂裡不知遭遇何事殘了一條腿,過後總算僥幸歸來。但好景不長,不知何故,後來又被皇帝驅逐出宮,至於去處,寧王隱隱也是知曉的,沒有想到,如今他竟也回了。

已有十數年未見,趙中芳看去蒼老無比,但精神瞧著還好,滿麵笑容,慢慢地走了過來,迎接見禮。

此地不宜說話,宦官來去,也涉及皇帝隱秘,寧王怎敢多問,也不叫趙中芳下拜,上去托承住他,略略寒暄兩句,得知皇帝正在等著自己,趕忙入內。一走進殿室,又是吃了一驚。

三年前西蕃戰事結束過後,皇帝因舊疾難忍,漸漸不舉朝會,召見臣子多在此殿,內中向來光線昏暗,白日也燃巨燭照明。然而此一刻,寧王看到往日用來遮光的重重帳幔皆是束起,明光亮堂,清風拂殿,皇帝獨自靠在坐床之上,閉目似在小憩。

他心中越發驚詫,環顧四周,一時愣住,直到皇帝睜眼,緩緩翻身坐直身體,這才醒神,急忙上去拜見,發現皇帝神情也是少見得平和,甚至帶著笑意,喚他坐到近前說話。

寧王壓下滿腹疑慮,坐到設在皇帝身畔的一張側榻上,開口先問皇帝近日起居,說自己很是記掛,前兩日請求覲見,今天便得以麵聖,很是歡喜。

皇帝點頭,應說,早也想單獨召他敘話,隻今日方得空閒。接著便問他孫兒孫女的情況。

寧王忙半起身作揖回話:“誨兒無事,近日都在家中讀書。我那孫女當日雖受了些驚,好在也無大礙,休養幾天,已是痊愈。多謝陛下關愛。”

皇帝示意他坐回去,接著頷首說道:“無事就好。說起來,還是要多謝那小畫師的。若非她當日施救,婉婉還有文君,怕是要驚嚇更甚。”

皇帝這話講得頗是委婉。誰不知道,那天若非小畫師施救,彆說兩個郡主,十個也早沒了。隻是此事牽涉康王。褒揚小畫師,難免就有貶低康王之嫌。故寧王雖對小畫師很是感激,麵上也不敢張揚過甚。畢竟,凡事還是要顧及皇帝臉麵的。

他沒想到皇帝此刻竟會主動談及小畫師的功勞,語氣裡還滿是讚譽,意外之餘,當即附和:“陛下所言極是!那畫師年紀輕輕,卻大智大勇,救下婉婉與文君。更難得的是,過後臣派人登門致謝,他毫不居功,金玉之質,若瓊枝玉樹,世間罕有。他出身應當孤寒,但人有來處,追溯祖脈,想必也是高潔賢達之士。”

皇帝聽著寧王的話,麵帶幾分掩不住的怡然之色,道:“你所言極是。對這小畫師,如何褒獎都是不夠的。聽聞她如今暫居裴宅,朕便送了幾人過去,供她使喚差遣,算是朕對她勇救二郡主的獎賞。”

寧王立刻稱頌皇帝聖明。皇帝撫了撫須,再度開口:“裴蕭元此人,你如何看待?”

這更是問到寧王的心底裡,又是一番溢美之詞,最後提了一句,孫兒李誨景仰這位於西陲立下戰功的郎君,心心念念,欲拜他為師。

皇帝頷首:“甚好。”他沉%e5%90%9f一下,再望向寧王:“你那孫兒朕也見過,記得頗是靈慧,往後可多帶他入宮走動,少年郎怎能一直關在家中養?另外,過些時日,朕或去往蒼山避暑,叫他也同去吧。”

蒼山位於長安之東,山勢迤邐,風景翠秀,周圍更是遍布泉池,是極好的避暑勝地。

每年入夏,因長安城內溽暑煎熬,皇帝常會帶著親近或是有功的勳貴和官員遷去小住,時間月餘或一二月,既為避暑,也算是對臣下的一種獎賞。這是此前多位皇帝的慣例,尤其老聖人在位之時,更是熱衷此道,蒼山狩獵、遊宴,年年不落,甚至一住就是大半年,山中的行宮修得如同天宮,絲毫不遜長安宮殿。

然而當今聖人與老聖人脾氣不同。他登基之初,國庫匱乏,何來預算拿去消遣,後來國帑豐盈了些,皇帝也是絕口不提避暑,至今一二十載,不管長安入夏如何酷熱難當,他一次也不曾出過京。朝廷裡的官員漸漸也是習以為常了,從不指望能夠跟著當今聖人再次親曆蒼山避暑的盛況。

皇帝此刻稱讚李誨也就罷了,寧王萬萬沒有想到,他竟還說出如此一句話。

這是做著今夏遷往蒼山避暑的打算?若當真,可就是破天荒的舉動了。

寧王反應過來,趕忙再次起身,代李誨向皇帝謝恩,見皇帝點了點頭,不再說話,仿佛凝神思慮起了彆的什麼事,不敢貿然驚擾,屏息坐陪,片刻之後,皇帝轉目望他,問道:“裴家兒應當尚未議婚吧?你可有聽裴冀提過此事?”

寧王一怔,據實道:“據臣所知,應當是不曾議過婚的。”

皇帝點了點頭:“以你看來,京中有無適合與他婚配的女娘?”

今日對於寧王而言,自步入紫雲宮見到趙中芳的一刻開始,便是一個意外連著一個,接踵而至。

此刻更是如此。

他遲疑起來,應不出話。

“你有事?”皇帝問。

寧王猶豫。

他是想起了曲江宴出事那天偶見的一幕。裴家兒救回葉小畫師,護他在自己的身前,二人同騎一馬。

原本這也沒什麼,畢竟,當時那小畫師極是虛弱,獨自騎馬,體力應當不支。但以寧王閱曆,總感覺這二人當時同乘顯出的那種氛圍,並非兄弟那樣簡單。

“怎麼了?”皇帝催問。

寧王知皇帝性急,但此事關乎裴家兒的隱私,在皇帝麵前說這個,對他不利。偏偏皇帝不知何故,又非要問這種事,他期期艾艾:“臣對此事……所知不多……裴家兒初來京城,或許一心建功,對婚配一事,應當也未多想……”

皇帝皺眉:“朕是在問你人選!”

寧王不知皇帝為何突然關心起了裴蕭元的終身事,但看樣子,皇帝仿佛是想牽拉紅線?他怎肯貿然提名,怕耽誤彆人家的女兒,眼看皇帝不悅,非要問出結果,又想到他二人如今同住一宅,萬一自己猜疑是真,日後鬨大再傳到皇帝耳中,恐怕就是大事了。不如趁早,還沒什麼動靜,先提醒一下皇帝,令那二人隔開,少些往來,說不定,慢慢也就過去了。

寧王想妥,站起身,吞吞吐吐地將那日自己的所見說了出來,說完,忙找補:“臣以為,他二人同是年少的美男子,可能確實隻是兄弟情誼,是臣老眼昏花,看岔而已。”

皇帝聽完,先是皺眉,仿佛對此很是不悅。就在寧王深感忐忑之時,見皇帝忽然似又啞然失笑了起來,竟轉身過去,仿佛憋了一會兒,肩膀微微抽[dòng]幾下,片刻後,才回過臉,正色道:“你多慮了!此事,朕知道得比你清楚。裴家兒非你所想之人,絕無那樣的事!”

寧王莫名其妙,但皇帝言語斬釘截鐵,這令他疑竇頓消,更為自己的多疑感到汗顏,慌忙告罪。

皇帝擺了擺手:“不知者不罪。你說說吧,可有人選?”

既然隻是一個誤會,寧王心思頓時轉動起來。

據他所知,如今京中看上裴家兒的人家,已有兩戶。一是那日太子領百官在神樞宮祭神後曾當眾稱讚過裴蕭元的太常卿府,那家有一孫女待字閨中。另外一人,則是太子妃的兄長韋居仁,他有一女。很快便是韋家壽宴的日子,據說裴蕭元便在受邀之列。昨日裴蕭元突然入獄的傳言,雖然可能會令那兩家生出些疑慮來,但今日他既然無事歸來了,還受到皇帝新的嘉獎,可見傳言是假。

其實不止這兩家,實話說,寧王也曾有過想法。後來因為那事,打消了念頭。此刻情勢變動,他自然又改想法。見皇帝看著自己,頓了一頓,說了出來。

“那臣便毛遂自薦。臣那孫女婉婉,年將十七,也該議婚。臣看他二人年貌相當,實屬良配。”

皇帝聽完,再次沉%e5%90%9f,也不知他在想甚,就在寧王努力揣測皇帝心思之時,聽他說出了兩個字。

“可以。”

寧王喜道:“陛下既也認可,那臣便去辦。若是事成,臣鬥膽,可否請陛下賜婚。”

皇帝目光微微閃爍,慢慢點了點頭:“裴家兒郎若是應下婚事,朕自會賜婚。”

寧王聞言大喜,擔心再慢一步,萬一被另外兩家搶先,一刻也是不想耽擱了,起身拜辭。

皇帝看著寧王,含笑道:“去吧,朕等消息。”↙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寧王匆匆出宮後不久,天也晚了,日近黃昏。

絮雨在西殿裡,執筆添完最後一團雲氣,至此,整一幅壁畫全部畫完。

她坐在畫中阿娘對麵的地上休息了片刻,外麵傳入隱隱的暮鼓之聲,趙中芳帶著一名小宮監來了,提著一匣糕點。絮雨將趙中芳悄悄引到一旁,吩咐他,皇帝若又犯病,或不肯服太醫的藥,還吃那丹丸,叫他送消息給她。

趙中芳連連點頭。

天也快黑,絮雨結束今日之事,出宮回往永寧宅。

青頭拿到那一匣皇帝特賜他的糕點,興奮得恨不得裝裱起來上供,還有,頂頂重要的一件事,等到郎君今夜回來,一定要讓他看清楚。

“陛下真說了,不能為難我?”

絮雨點頭:“是。就算是你家裴郎君,也趕不走你了。”

青頭抹了下眼睛,朝著皇宮方向下跪,重重地磕了個頭:“陛下真是好人!往後千萬不要再叫我入宮,打死我也不敢去了。”

絮雨忍俊不禁,見這小廝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讓她去看今天剛給郎君掛好的那一幅帳子。

天才黑不久,離他回,應當還有些時候。絮雨再次走進隔牆那間臥室,果然,看見一頂淡絳紫的軟羅紗帳已被掛起。屋內也熏起了香,窗扇開著,初夏的晚風透過綠窗紗入室,吹得帳幕如水波般輕輕蕩動,令這間原本單調而硬朗的臥房多了幾分輕軟的旖旎之感。

“郎君還不知道小郎君你叫我買了這帳子,好看吧?等他今晚回來,給他一個驚喜!”小廝美滋滋地道。

絮雨麵上沒說什麼,聽小廝講完,抿了抿嘴,自顧走了出去,然而心裡或許也和青頭這小廝一樣,隱隱懷著一點淡淡的期待。

忽然她想到另外一件事,裴家白天突然多出來這麼多人,甚至住下來一個宮監,他應當還不知道。等回來看到,會是如何反應?

以她對他隻能算是淺顯的幾分了解來看,他似乎不會高興。甚至,會不會覺得她給他帶來了麻煩?

思及此,絮雨心中頓時憑空添了幾分之前從來不曾有過的擔心。

她怕他不高興。

更怕他不高興,還不說。

就這樣,這個夜晚,她聽著不知是她這邊還是他那邊的某個院牆角落裡的夏蟲的咕咕聲,等他回。月娘越爬越高,越過牆頭,移到屋頂。

這個晚上,絮雨終於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