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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蓬萊客 4332 字 6個月前

眼裡,布滿陰冷和疑慮的光。

皇帝身穿燕居之服,此刻正微皺雙眉,在冷冷地瞧著她。

是阿耶。

是她的阿耶!

絮雨一眼便認了出來,然而,她幾乎不敢相信,眼前座上這須發雜白衰態畢露的皇帝,他真的是她從前那烏鬢刀裁,笑聲洪亮,步伐矯健,英武宛若天神一般的阿耶?

她知自己不能如此。然而卻控製不住,在看到麵前人時,眼淚非但不能斷絕,反而如珠般自她眼中不停地落。

這麼多年來,在阿耶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他何以會變成如今的這個模樣?

在短暫的震驚過後,隨之而起的,便是無比的心疼。

隻要他此刻喚一聲嫮兒,隻要一聲,她一定會拋開全部的疑慮和怨恨,不顧一切地撲進他的懷中,放聲大哭。

皇帝起初不知是被她垂淚不止的舉動所惑,抑或是彆的什麼,目光落她臉上,露出些驚疑之色,打量她片刻,很快,神色重又轉為陰鷙。

“朕還沒死。”

他冷冰冰地道,帶著幾分高高在上看破了一切般的濃重的厭惡。

這聲若森森刀戟,一下將絮雨刺醒了。

座上之人,是聖朝當今的皇帝,是手握生殺之權的君王,是她再三考慮過後依然決定不能貿然相認的父親。

他早已不是從前那位潛邸裡的純粹的李嫮兒的阿耶了。

她極力定住心神,急忙拭淚,並深深垂首。

“陛下恕罪!小臣方才之所以流淚不止,是因見到畫中母女情深,拳拳眷眷,想到小臣早亡的母親,天人分隔,一時生情,戚戚竟難自抑,以致在陛下麵前失態至此地步。”

“陛下恕罪!”

她再次叩首,暗暗逼退目中最後殘餘的淚意。

這一副母女觀貓圖,她怎可能忘記,是當時的宮廷畫師丁白崖為她母女畫的。阿娘喜歡,但是阿耶不喜。她模模糊糊還記得,有天深夜他們好似還為此畫起過爭執,嚇哭了她。後來畫便不見了。這麼多年過去,她以為此畫早就消失湮滅在了不知何時的何地。卻沒有想到它還存世,此刻竟在這裡再次見到。

在片刻的靜默過後,皇帝再次開口:“你叫葉絮雨?”他的聲音聽起來已是緩和了不少。

“是。”

“畫技師從何人?”

絮雨將從前應對過周鶴的一番話講了一遍。

皇帝目光掃一眼跪地之人,淡淡哼聲。

“葉鐘離果然出了許多好徒弟!竟還有這樣的門生,卻未能攬入畫院造福天下畫生,倒是朕的失察。”話裡帶著幾分諷意,似乎對葉鐘離的“好徒弟”,至今仍有厭意。

絮雨也不知他是否信了自己方才的應對,一時心內惴惴,不敢開口。幸而等皇帝再次開聲,已是轉了話題:“昨日寧王曲江宴的畫舫上,都發生過什麼,從頭到尾,不漏半點,給我講一遍!”

皇帝語氣平淡,然嚴令之意不言而喻。

絮雨不敢隱瞞,將整個過程原原本本複述一遍,包括康王如何棄下二郡主離去的情景。

她講完,閣內一時靜悄。

絮雨等了片刻,悄然抬起視線,透過眼睫,飛快偷望一眼前方那道側影,見凝然若鑄,比之初見,似愈發佝僂幾分。

皇帝必然已經知道全部經過了。此刻再盤問她這個當事人,也是存了幾分希望能聽到些不同發聲的希冀?

康王平日未必不愛二位郡主。他那樣的抉擇,在當時或也是他能想到的可以求生的唯一抉擇。為了活下去,不擇手段,如弱肉強食,也算一種天經地義。

她更沒有資格去評判她這位同父異母兄弟的做法是對還是錯。

但世上作父親的,隻要不是完全喪失掉同理心的正常人,應當沒有誰會希望看到這樣的情況。

絮雨望著皇帝的身影,心裡感到有些難過,垂目,不忍再望。

忽然前方的人動了一下,接著,一道再次轉為冰冷的聲音又追響在耳畔。

“你與阿史那、宇文峙二人是何關係?如何結識?”

絮雨抬目。

皇帝已恢複了一副嚴厲的眉目。

此時她也已不複初見麵的失措,心神得以完全穩定了下來。

“宇文世子,是因小臣從前隨師傅路過蜀地為籌盤纏為宇文府做事,從而認識。阿史那王子,則是起於裴二郎君。”

她已住到永寧宅。皇帝既然連她認識承平和宇文峙都知道了,裴蕭元更不用說,瞞是瞞不下去的。不待皇帝再問,自己索性先說了出來。

皇帝大約未料到她主動提及“裴二郎君”,沉沉瞥來一眼,一側麵肌控製不住,歪扭地微微抽搐了一下。

絮雨自然未察,繼續說道:“小臣從前隨師傅雲遊四方,覽山水入畫,除了蜀地,多年前也曾去過甘涼。同樣,是在那裡做事,得以結識裴二郎君的伯父,從而認得裴二郎君與阿史那王子。”

“李延呢?”

“你和他又是何關係?”

皇帝聽完她的應對,神色高深莫測,忽然,自他口中又吐出了這個名字。

絮雨已是平穩的心跳因為冷不防聽到這個名字,再次輕輕一躍,麵上立刻道:“稟陛下,小臣不知此為何人。”

她絕不能叫皇帝知道她和李延見過麵,甚至還幫他從裴蕭元的手下逃走了。

一旦麵前的人知道了,她或許還可以用她天然的身份來求得一個赦免,但等著裴蕭元的,必是滅頂之災。

皇帝雙目若刀般落在她的麵上。

“抬眼!”

絮雨聽到皇帝下令。

她坦然迎上,目光無半點閃避,更無半點心虛。

皇帝盯了她許久,冷冷道:“小小畫師而已,敢在朕麵前耍弄心思,朕隨時可以要你腦袋。”語氣充滿恫嚇和警告。

或是從前那種父女之間的無須言傳的默契至今殘存,絮雨若有領悟。

皇帝還是沒有打消掉對她的疑慮,但至此,應是暫緩的表示。

果然,皇帝不再追問李延了,卻掃視起她,從頭到腳,掃了幾遍。

絮雨莫名,跪在地上,難免忐忑,就在她以為是否皇帝已看出她是他從前丟失的女兒時,聽到皇帝問話了:“你已住到裴家永寧宅了?”

“是。昨日剛搬去。”

皇帝頓了一頓。

“你和裴家子,到底是何關係?為何同住一宅?”

“因從前在甘涼認識時,小臣與裴二郎君皆是年少,故結下友情,與兄弟無二。如今他得陛下賜還宅邸,知小臣仍無定居之地,故邀我同住。”

絮雨垂眸,恭敬地應。

對麵寂聲,就在絮雨以為應對完畢,忽然,皇帝屈起一手指節,在床沿上重叩數下,發出了幾道短促而凝重的敲擊之聲。

“他是朝廷正臣,你有如此畫技,前途亦是無量。謹記你今日應對,往後勿叫朕聽到些什麼不該有的事。”

絮雨被這不防的異響喚得再次抬起眼望去,見皇帝盯著自己,意味深長般地說道。

她一怔,心中茫茫然,一時沒完全反應過來,口中隻顧應是。

皇帝略略皺眉看了看她,目光隨即轉向案上的殘畫,命:“替朕在外頭西壁上作畫,以此麵容入畫。”

絮雨再次應是。

皇帝叫了聲“楊在恩”,方才那隱身在帷後的宦官立刻走出。聽到皇帝吩咐將這畫師帶去預備作畫,躬身應是。

“退下吧!”

皇帝仿佛感到乏倦了,拂了拂手。

絮雨目光望向那幅殘畫,心裡舍不得就這樣再也看不到,遲疑了下,請求道:“可否容小臣再觀畫片刻?方才並未看清畫中人的麵容,唯恐落筆有誤。”\思\兔\在\線\閱\讀\

皇帝已靠臥下去,閉目,聞言自鼻中發出一道唔聲。

得到許可,絮雨走到畫案前,伴著心中再次湧出的無限情感,俯身靠向畫案,貪婪地凝視著畫上阿娘那年輕而美麗的低眉顏麵。

楊在恩是在此處西殿侍奉的宦官,頗有些資曆,是當年趙中芳走後為數不多的剩下的人。此刻唯恐小閣內光線不足,小畫師看不清畫中人的容顏,便親自掌燈靠近照亮,好叫他能看得分明些。

望著小畫師凝神觀畫的模樣,楊在恩在心裡想著今早發生的事。

皇帝陛下想在此殿作下此畫,念頭由來已久。

從前的畫院院使被殺後,集賢殿下剩的兩個畫直,姚旭畫風靡麗,陛下不喜,至於方山儘,從前還好,如今風評日漸平庸,毫無靈性,事情便耽擱了下來,陛下再未提過,直到今日。

不過,以他服侍皇帝多年的經驗來鬥膽猜測,陛下召這小畫師來,起初似乎也並非真正是為作畫的目的,改變,始於今早由他取來的此子此前考入畫學的那一副應試之作。

看完畫作,陛下似乎頗合心意,竟叫他將這平常深藏起來的殘畫也取出,叫這小畫師過目。

看來這回是真要重新畫那一幅西王母圖了。

但願這回事情能順順利利,早日作成,也算是了卻皇帝陛下的一樁心願。

楊在恩正在心中默念,忽然此時,外麵走來一名宮監,報說金吾衛陸吾司司丞裴蕭元來了,在外求見。

楊在恩一怔,望向床上的皇帝。皇帝側臥向裡,身影一動不動,恍若未聞。

“陛下,外頭報說,裴家二郎求見。”

楊在恩輕聲傳話。

“不見。叫他回!”

皇帝淡淡應道。

楊在恩放下燭台,急忙出閣傳話。不料片刻後,那宮監又奔入,稱他不走。

“他說有重要之事,一定要求見陛下的麵!”

楊在恩心裡開始覺得不妙。

他不安地扭頭看進去,望見皇帝已是睜目,臉色陰沉地坐起了身,視線掃過還在閣內的那小畫師,發話。

“傳他進!”

第48章

裴蕭元此時突然趕來紫雲宮求見,目的,確如皇帝所料,是為那名受召入了宮的小畫師。

在絮雨被曹宦傳走後,此前得過吩咐的青頭著急忙慌地立刻也出門尋到他,告知消息。

他不知皇帝忽然召她所為何事。與那日搜捕李延一事有關?為曲江池宴而盤查她?或是皇帝難道察覺她的身份?正是因了一無所知,才更叫他擔心。

當今皇帝性情之莫測,手段之難纏,他早已領教。怕皇帝不明真相對她不利,更怕她性子犯倔不肯屈服造成不可挽救之後果,越想越是焦心,不顧一切堅持求見。此刻終於得到準許,他在宮監引領下大步匆匆入到西殿,一眼望見皇帝獨自斜斜地靠坐在殿中的一張坐床上,內侍楊在恩侍立在側。飛快環顧,四麵森敞,卻不見她的身影,不知她被皇帝送去哪裡,如何處置了,心中不由開始發慌。

這時他對上皇帝冷眼投來的兩道沉沉目光,極力忍住立刻開口詢問她去處的衝動,如常上前拜見。

皇帝命平身。

“到底出了何等大事?你定要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