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彆苑大門而去。
裴蕭元先向她解釋今日召她來此作畫的緣由,低聲用歉疚的語氣道:“公主貴為天女,卻要來此侍畫,委屈公主。”
“我以畫師身份入宮,受召作畫,便是本分,談不上委屈。往後勿再說這樣的話了。”
“還有……”
絮雨請求著他:“裴郎君從前如何呼我,往後請也一樣。勿再喚我公主。”
他微微轉麵,看她一眼,再次說話,雖然語氣依然恭敬,但果然改了口。
“昨夜送你回去後,陛下召我入宮,問平康坊拿人的事——”
絮雨心咯噔一下,立刻轉麵,緊張地看他:“我阿耶知道你放走了人?他是要治你的罪?”
“不不,你放心。陛下可能猜到我前夜緝拿的人是李延,但並無證據,或是對我也不放心,將我叫去,恐嚇試探幾句,敲打了一番而已。”
絮雨聞言,這才鬆了一口氣,又覺很是過意不去:“全是我的不好,叫你在我阿耶麵前難做。”
“無妨。”裴蕭元展眉一笑。
“我特意出來迎你,是另有一事。如你所知,先前找到你後,我也不想叫人都知道你我認識,免得給你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但如今看來,事與願違,恐怕是瞞不住了。昨夜連陛下也問起我此前找你的事。況且你搬來後,也不可能不叫人看見。因而我有一事,想先求得你的準許。”
“在你回宮恢複身份之前,若是有人問起,便說你是我的故人之子。如此,我留你住在永寧宅,也是順理成章。”
“好。”絮雨點頭。
裴蕭元又道:“實不相瞞,我在京中有不少仇敵,皆為位高權重之人。與我走得太近,你又不願立刻回宮,我怕對你也會不利。你要有所準備。”
絮雨莞爾。
“裴郎君你都不怕受我連累,我會怕受你連累不成?真若說連累,此話也應是我講給你才是。”
因二人的敘話,各自跨下坐騎也緩緩地停蹄,最後一道立定,低頭貪食起了路邊草叢中的嫩苜蓿。在窸窸窣窣的草葉破碎的聲中,若有隨著草汁噴濺而散的清香緩緩地縈繞二人,四麵擴散開來。
而在他們的近畔,那連綿的岸陂上芳草如茵,到處正開著白紫相間的星星野花,微風吹過,岸邊的一片水麵波光湧動,點點耀躍的金光,倒映在了她的笑眸裡。
裴蕭元靜默地望著這一切,忽然想起此前他幾度欲尋她解釋而不得的那一件事,遲疑間,終於說出了口:“青頭那廝向來口無遮攔,又愛大驚小怪胡說八道。他若是和你說甚我尋你如何如何辛苦,你勿相信。”
“不過是我應儘的職責罷了。況且也不辛苦。”
他說完,還特意補了如此一句。
絮雨看他一眼,他的表情莊嚴。
她抿了抿唇,並未應答。
裴蕭元看在眼中,卻不知她如此的反應到底是何想法,未免在心中暗暗猜度起來,神色卻顯得愈是莊嚴了起來。片刻後,終於聽到她開口了。
“我也有話想尋你說。不知你此前是否在夜半時分去過慈恩寺?”
裴蕭元心口一跳,不知她意圖為何,未免猶疑,還在斟酌要不要承認自己曾經去過,聽她已是接著說道:“若有,也不管你看到什麼,我告訴你,全是宇文家子胡攪蠻纏,故意為之。我和他無任何的乾係。”
裴蕭元不期她竟主動和自己開口說這個事。然而她的解釋非但沒有令他消去心中塊壘,反而更添幾分疑慮。
他甚至極想借機追問,她從前到底和宇文峙是如何相識的。
看那一夜二人相處的樣子,就算是宇文峙故意做給他看的,也能瞧出他們之間很是熟悉,不知從前到底相交到了怎樣的地步。
然而這豈是他的身份能貿然開口相問的?沉默間,忽然又想到宇文家的兒子竟是第一個知曉她女兒身的人,心情登時愈發不好了。
此時對麵跑來幾匹馬,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
對麵騎馬來了兩名少女。一個濃眉大眼,黃衫紫裙,一個麵容嬌豔,一身紅衣。二人騎術精湛,駕著各自的棗紅騮和白玉駰,風一般並肩馳在湖畔的道上。
駿馬玉槽金轡,雕鞍錦障,湖水色若翡翠,鏡映倩影,風中二少女的披帔和裙帶在馬背上卷舞,笑聲飛揚,直如美景撲麵,叫人賞心悅目。
在她們的後麵,還跟了個年紀看去稍小些的瘦弱少年,騎在一匹和他相比顯得過於高大的銀絲青驄馬上,騎術更不如二少女精熟。眼看落後,他顯得有些急,偏偏跨下青驄不服驅策,走走停停。本就不快,如此一來,更被前方少女遠遠地丟在了後。
二少女覺察,停在道旁等他。紅衣女一麵催促,一麵嘲笑少年被畜生欺負,笑得人前仰後合,險些掉下馬來。
黃衫少女皺眉看著少年,不停發著各種指令,少年未免手忙腳亂,少女不耐煩了,調轉馬頭回到少年身畔,抽鞭催促青驄。
“給我走快些!”
“阿弟你膽子這麼小,人又笨,還想跟著我們學騎馬?”
青驄噦噦兩聲,馱著少年奔走起來。
紅衣女鼓掌歡呼:“十三郎會騎馬了!十三郎會騎馬了!”
黃衫少女哈哈大笑,顯是對自己方才出手的效果感到很是得意。
但接著,二少女發現不妙。
青驄性情暴烈,吃痛後脾氣發作,一邊跑,一邊想將背上之人甩下來。少年的騎術生澀,平衡卻還不錯,起初雖然人被青驄顛得東倒西歪,兩腿仍能緊緊夾住馬腹,沒有立刻被甩下馬背。待青驄性起,越跑越快,轉眼超越紅衣少女,向著前方狂奔,少年也終於支撐不住,在青驄的又一次奮躍之中,從馬背上側翻下來,一腳卻誤套穿入馬鐙的鐙環裡,頓時勾住。
在二少女的驚呼聲中,他用雙手攥住韁繩和馬鞍,才終於勉強將自己掛在了青驄的身側,但隨馬匹狂奔前行,晃晃蕩蕩,看起來隨時就要落地。
一旦他的手堅持不住鬆脫,腳又無法脫離馬鐙,那將頭麵著地,變成被馬拖行的情狀。
此時後麵也趕上來了了七八個隨行模樣的人,見狀大驚失色,催馬奮力追趕。
這少年便是寧王嫡孫新安王李誨,那兩個少女,紅衣者長公主之女,丹陽郡主盧文君,黃衣並催馬前行者,是李誨的姐姐,虞城郡主李婉婉。
原來李誨因是遺腹子的緣故,自小受到寡母薛娘子的管束,不但不許習武,連騎馬也不準快跑。
小時候還好,如今他漸漸長大,周邊莫說同齡少年,連他的姐姐都能隨心所欲,想做甚就做甚,打馬球都是個中的好手,惟他隻能終日抱讀詩書,心中未免失落,更暗自渴望自己也能駕乘駿馬飛般馳騁。
平常他是沒有機會的,今日他的祖父寧王在此設宴,將他帶了過來。終於脫離薛娘子的束縛,又聽到他的姐姐答應教他騎馬,歡喜無比,於是叫上和他姐姐交好的盧文君,打算出來沿著湖畔玩耍。
方才選馬的時候,他本想騎自己的坐騎,那是薛娘子親自為他定的馬,脾氣溫順,聽從號令,卻被盧文君嘲笑了一番,說他沒有男兒氣概,連個小娘子都不如,登時被激得雙頰通紅,牽出馬廄裡那一頭最為雄壯的青驄大馬,三人就這樣設計甩開隨從,偷偷跑了出來,卻沒想到他的阿姐也是靠不住的,竟發生了這樣的意外。
此時李婉婉、盧文君和隨行皆已在全力追趕,當中幾名護衛終於靠近了些,試圖攔截青驄,非但無果,反而惹得青驄愈發狂怒,直接便衝下道路,向著另側的一片野地狂奔而去。
隨從不敢射馬,唯恐誤傷新安王,更怕青驄中箭倒地連帶壓到人,隻能緊緊跟隨伺機而動。
絮雨早也認出了這少年,便是那日她在簪星觀外遇到的李誨。
論起輩分,她還是他姑母。眼見他被發怒的大馬帶著衝下道路,越跑越遠,他人就吊在馬腹一側,甩得如同風箏似的飛起來了,不禁心驚肉跳,下意識扭身奔向自己的馬,抓住馬韁,正待上馬追去,腕被一隻有力的手給握住了。⑤思⑤兔⑤網⑤
她轉頭。
裴蕭元阻止,吩咐她勿動。她還沒反應過來,見他躍身飛上他的馬,縱馬追了上去。
李誨雙目緊閉,死死地攥住馬韁,努力不讓自己在劇烈的晃動中被甩下去。
耳邊風聲呼呼,他隻覺力氣越來越乏,手指酸痛,漸漸地,那救命的馬韁也因他手心出的汗而變得越來越滑。
更糟糕的是,青驄若也知他快堅持不住,蓄意晃蕩得更是厲害,一副不將他甩下去誓不罷休的態勢。
李誨手中握的馬韁又滑出去了一段。
他知自己就要抓不住了,今日或將喪命於此,絕望之時,身後忽然隱隱傳來一陣馬蹄的疾馳之聲,有人仿佛追了上來。
他勉強睜目,在顛簸中扭頭望去,發現果然追上一騎。又聽那人迎風高呼一聲“新安王抓緊!”,精神一陣,再次咬牙發力,艱難地穩住自己。
那人很快縱馬趕到,在雙馬並頭前行之際,足蹬馬鐙,借著反力,一個縱身,人騰身飛起,躍到青驄背上,坐定後,俯身,一把攥住了李誨的臂,將李誨拉上馬背。
接著,他猛拽青驄韁繩,強行勒馬,迫它停蹄。
青驄豈肯如此輕易受製,嘶鳴一聲,抬起前蹄,馬頭高高揚起,騰空直立,欲令背上之人滑墜下去。
裴蕭元怒斥一聲畜生,雙腿夾緊馬腹,一手控韁穩住身形,另手自腰間蹀躞帶上摸出一柄小便刀,倒旋過來,以刀柄凶猛捶擊馬腹。
隻幾下,跨下青驄便吃不住痛,慘嘶一聲,慌忙收勢四蹄落地。
待青驄馴服,老老實實停了下來,裴蕭元收刀下馬,將還趴在馬背上的李誨也提了下來,放在地上。
李誨此時驚魂未定,白著一張臉,蔫蔫睜眼,看到方才那救了自己的人就蹲在身邊,低頭看來,問他有無受傷。
此時幾名護衛趕到,見狀如釋重負。
他們都是李誨和李婉婉、盧文君等人的隨從。今日新安王若有閃失,他們必將難逃罪責。當中自然有人認得裴蕭元,急忙下馬,紛紛拜謝。
地上的李誨還在發呆,忽然聽到裴蕭元的名字,眼裡驀放光芒,精神一下回來,人從地上一骨碌翻身爬了起來。
“你便是三年前曾在西境立下過戰功的那位裴騎尉?”
裴蕭元見李誨無事,他的隨衛也來了,正待離去,衣袖被拽住,轉頭見李誨睜大眼睛看著自己,神色顯得頗為激動,便笑了笑,看一眼青驄,道:“馬有靈性。遇上這等烈馬,你便是再怕,也不可叫它瞧出你的心思。須比它更狠,叫它記痛,它才肯馴服,聽你指令。”
李誨雙眸閃閃發亮:“我記住了。我再試試!”
此時道上又匆匆趕來了許多人,原是寧王方才聽到孫兒遇險的消息,焦心不已,中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