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頁(1 / 1)

千山青黛 蓬萊客 4292 字 6個月前

今夜,他特意帶她去那間地下石屋問話,除去保密的緣故,何嘗也不是出於另外一個目的。

他想對她冷酷些,向她施加一些隱形的壓力,免得萬一撬不開她嘴,他也不可能真的在她身上動彆的那些慣用的審問手段。

此刻他感到了懊悔。

或許他應當再多些耐心的。無論她做了什麼,或隱瞞何事,天暫時塌不下來,並無必要逼迫著她說出她不願為人所知的秘密。

至於李延……

據心腹的回報,白天那名秋娘被一輛不知是何來頭的馬車悄然接出城,去往一處位於南山裡的彆業。彆業主人身份暫時不明。

至於到底是彆業主人助力秋娘送走人,還是此秋娘利用彆業主人來達成目的,同樣暫也不知。

但李延已借此機會遁走,這一點他可以肯定。

不過無妨,他能斷定,李延絕不可能會因此次遇險從此便徹底銷聲匿跡。隻要他再出來活動,一定會留下蛛絲馬跡。

昨夜他放過一次。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裴蕭元再望一眼那仿佛仍在沉睡中的側影。

“你歇著吧,我去了。”

他放柔和她說話的聲音,叮囑過一句,旋即邁步朝外行去,來到門後,正待啟門步出這間小西閣,忽然在他的身後,傳來了一道輕悄而幽遠的話音。

“我是李嫮兒。”

裴蕭元的心遽然疾跳。

他的步足停了,猛地回頭,見她仍那般側臥向裡,仿佛並非出自她口。

縱然這結論今夜先是自他口中問出來的,但老實說,此事太過離奇,即便一切的疑慮都在指向這結果,但在他的深心裡,他仍是不敢相信。

甚至……

他也有不願相信的幾分意思在裡麵。

或是另有隱情。

她怎可能會是皇帝那個失散在外至今未歸的公主?

方才那一句話,若非聽得清清楚楚,他簡直懷疑是毗舍闍鬼欲趁夜食他精氣而化出來的隻為迷他神竅的一句幻言。

他在門後轉頭定立著,遲疑間,她睜了眼眸,慢慢自榻上坐起身,抬起臉,啟唇清晰地道:“你說得沒錯,我便是你口中曾經的簪星郡主,而今的壽昌公主,李嫮兒。”

燈火下,她的麵容依舊如雪,失儘血色,但神情看去已是完全平靜,說完雙手靜放在膝,揚展雙眸,望向了他。

第38章

裴蕭元連番逼問,欲迫她表明那於他而言如雲霧迷目的身份。然而此刻當她真的承認,他卻失了反應,望著她,一時定怔。

青瓷燭台的光籠著這間靜謐的小西閣。她坐姿端靜,隱透幾分自然貴重的儀態。

這不是她此時在人前刻意所扮,是隨這話而發出的天成的一番氣質。

“你為何不說話了?方才不是你逼迫我向你坦誠身份嗎?”

裴蕭元遭她發問,才自愕視當中驚醒,倉促地收回目光,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接話,更不用說,上前行拜見大禮此等事了。

於他而言,此刻的一切應當是在預料當中的,然而他卻仿佛還是無法完全相信如此一個現實,那便是麵前這位曾與他訂婚又解約,做他義妹又斷絕關係的女郎,她會是當朝公主,皇帝那位走失多年,本以為早已死去的公主。

在這片短暫的靜默裡,絮雨也微微閉目,再一次梳理心中那紊亂的思緒,睜眸道:“我知你此刻心中定有許多疑慮。既然叫你識破身份,在你麵前,我也不必再有隱瞞。你想知道什麼,儘管問便是。”

裴蕭元緩緩將目光投向了麵前這張恬淨的,卻令他此刻終於能夠聯想到另外一個人的麵顏,帶著些遲疑,發出了他的第一聲疑問:“你既是公主,為何不直接回宮,反而嚴藏身份,諸多隱瞞?”

“固然時隔多年,你如今與從前走失時的幼年樣貌或已大不相同,但你若是真的公主,想要自證身份,應當也是不難。”

隱隱地,他似乎仍是在質疑著她的身份。

“因為我不確定,當今的聖人,他是否還是我當年的阿耶。”絮雨眼也未眨,當即便應。

裴蕭元顯然未料會聽到如此一句回答,未免驚疑:“此言何意?”

“你先答我一件事。關於我和我阿娘當年的遭遇,你都知道些怎樣的說法?”

“當年出京避難途中,遭遇叛軍,昭德皇後不幸罹難,郡主失蹤,從此不知下落。”他答。

絮雨點頭:“不錯,這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說法。除此之外呢?”

他迅速看她一眼,不語。

絮雨道:“你為何不說了?我不信你不知道。”

裴蕭元確實有所聽聞,關於已故昭德皇後於京變前夕和一個年輕的宮廷畫師棄女私走的事。

即便他從前不知,來長安也有些時候了。以他如今禦前行走的身份,對於那些不能輕易觸碰的朝廷中的禁忌,或是聖人的逆鱗,自然是會有人一一為他講擺。

“我曉得你必定也是聽說過的。”

絮雨的唇畔顯出一縷略見慘淡的輕笑,“隻不過你不敢說,或者,在我這作人子的麵前,你不願意說。”

裴蕭元此時已完全恢複了他平日的模樣。

“那些應當都是謠傳罷!你不要掛懷,更不能相信。”他沉聲應道。

絮雨凝視著他,點了點頭:“多謝你的寬慰。但我還是要告訴你,確實,我從來就沒有相信過。”

“那些不過都是有人為了掩蓋惡行散播出來的謠言而已。我有極大的理由懷疑,我的阿娘是遭人謀害了。不但如此,就在那個出事的夜晚,若不是有我阿娘,我的趙伴當,郭典軍,有他們的合力保護,我也已經早早地死了,決計是活不到今日這一天的。”

隨著她的講述,裴蕭元的神色自驚訝而轉凝重,最後變得異常得肅穆。當聽到這裡時,他忽然示意她先噤聲,開門走了出去,親自又檢查過一遍周圍,確定在黑暗當中沒有藏著任何多餘的眼和耳,方掩門再次入內,輕步靠到她的身畔,叫她繼續講。

絮雨坐在矮床上,微微仰麵,和俯首看來的這男子四目相投,片時,她垂目,開始講述那個她記憶當中的夜。

這是她此前從未對任何人提及過的一切,就連昨夜,在她的延哥哥和衛家阿姐的麵前,她也不曾談論得如此詳儘,毫無保留。

“……趙中芳叫我自己逃命,我回頭的時候,辨出了一張我認識的臉。後麵那個領著人要追來殺我的,是柳家的一名護衛長。”

“天太黑了,我看不見路,逃跑中跌進一道深溝裡。等到我醒來,長安城已破。我也想不起我是何人了,隻依稀記得我有阿娘,她應當是在皇宮裡。我闖進了皇宮,自然沒有找到我的阿娘,在那裡,我遇到了我的阿公。是他將我從起火的永安殿內救了出來,帶著我離開了長安。從此我便變作葉絮雨。”

“這麼多年來,丁白崖的事一直是阿公心中放不下的念。他應當也不相信他的愛徒會做出這樣的事,始終都在尋找他的下落。去年底,阿公又一次地外出尋人去了,這便是為何我會去往甘涼的原因。阿公將我托付給了裴公,為你我訂下婚事。但那時,因為三年前的一場大病,我隱約已經開始能夠想起一些小時候的事了,故去往郡守府,麵見你的伯父後,我……”

“此事我明白了。”

一直在旁凝神聆聽她講述的裴蕭元此時不期然地打斷了她的話。

“請公主就此忘記,當從未發生過便是,往後也莫再提了。”

望見絮雨凝眸無聲地望向了他。他向來沉著而清冷的麵容上也抑製不住地顯出了幾分尷尬的神色。

很快,他恢複了他一貫的肅凝,見她依然那樣看著他,遲疑過後,整一整衣冠,走到了她正坐著的那一方榻前,撩持起衣擺,在她的腳前下跪。

“此事微臣明白了。”他重複一遍。①思①兔①網①文①檔①共①享①與①在①線①閱①讀①

“公主千金之軀,豈是臣能夠高攀得起的。此前若有冒犯之處,請公主予以寬宥。”

他鄭重地向著她行起了大禮。

絮雨吃驚地自榻上站起身,伸出手,攥住了他的袖,使出全身的勁,卻還是無法將他從地上拽起來。

“你不要這樣!”

她未免因他這過於謹正的舉動而感到了幾分沮喪和懊惱。

“不是你想得那樣!”她又慌忙地解釋。

“裴二你快給我起來!”

此時他已行完禮,便順著她的拉扯,自地上起了身。

他不動聲色,卻早已將她全部的神情皆收入了眼底,眼底也不自覺地浮出些若有似無的愉悅似的笑影,稍縱即逝。

站定後,他望一眼她此刻還拉著他一角衣袖的手,輕聲道:“我明白,你是有自己的打算。向公主殿下行拜禮,是人臣當儘的本分。”

絮雨頓了一頓,鬆指,撒開了他的衣袖。

“請殿下繼續說,臣在聽。”他恢複正色。

絮雨慢慢坐了回去,在他的注目之中,垂首複理一遍思緒,接著道:“你說得對,所以我回來了這裡,想方設法入了皇宮。你起初不是問我為何隱瞞身份嗎?因為我懷疑的當年謀害了我阿娘和我的人,他們如今已是貴不可言了。我想弄清楚,我的阿耶,他到底知不知道當年曾經發生在我阿娘和我身上的事。”

她再次仰麵,望向端立在她身旁的裴蕭元。

“如果他至今還被蒙在鼓裡,渾然不覺,我立刻就會去找他。告訴他我沒有死,我回來了。可是!”

“如果,他分明是知道的……”

她沉默了一下。

“如果他知道,明明對一切都是了然於心的,卻視若不見,那麼多年,他庇容著那些謀害了阿娘並無恥地汙蔑過她身後名的人,那麼,滿懷仇恨的我對於如今的阿耶而言,不過就是一隻不該出現的多餘的累贅。”

“倘若如此,我貿然就找到他,讓他知道我活著,又有何用?難道他會聽從我的話,去為我阿娘報這個仇?反而將我自己現作了他們的眼中釘。”

“我的命本就是當年阿公撿回來的,死無妨,但不能就這樣死去。若就這麼死了,我阿娘的冤屈,還有她的名譽,還會有誰能為她申張?哪怕那些曾害過她的人死後墮入阿鼻地獄,對於她而言,又有什麼樣的意義?”

“那麼殿下下一步的打算是什麼?”裴蕭元目中微光爍動,發問。

“昨晚我從阿姐那裡知道了些關於趙中芳的事。他如今應當還活著,隻是從前被我阿耶逐出了宮。我想先找到他。當年那個夜晚在我阿娘身上發生過什麼,我阿耶到底知不知曉舊事,他是最清楚的人。知道了這一切,我才好知道後麵我該如何做。”

“我懂了!”

裴蕭元頷首,“我會儘快為公主查出此人下落。公主等我消息便可。”

絮雨眸光落在他那一張年輕而英毅的麵容之上,怔怔看他,直到他的麵上顯出了不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