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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蓬萊客 4268 字 6個月前

兩天都不見人出來了。

負責此事的劉勃覺察不對,下令入內檢查,竟發現人去屋空,內中隻剩布匹。猜測應是監控被對方發覺,此坊頗多林地,利於藏身,那些人趁夜悄然出屋,天明散入彆處,繼而不知去向。

此便是那日清早他匆忙去尋裴蕭元要稟告的事。

收到消息後,裴蕭元當日親自過去檢查。雖然對方行事謹慎,沒有留下任何有價值的生活痕跡,但在仔細搜查過後,他還是於屋後發現了異常,掘出一堆已埋起來的藥渣。經郎中辨認,其中一味血竭,又名麒麟竭,是治創傷瘡瘍的靈藥。由此推斷,此前有人躲在這裡養傷。對方轉移倉促,極大可能傷處並未痊愈,而這一味藥材來自真臘和林邑國這些海外南洲,價高量少,長安諸多藥材商鋪也非家家備貨。

陸吾司隨後進行大量的暗中調查,得最近五六天內,全城共計百餘人次買過這種藥。在一一排除之後,剩平康坊的一間藥材鋪,查無用藥對象,且售藥材的時間為夜晚,當時坊門關閉,買藥之人不大可能來自彆的坊城。

以上推斷,此前那逃走的可疑之人,此刻極有可能仍藏身在平康坊內繼續養傷。

此便是今晚這一場突發的坊內宵禁的由來。

劉勃帶幾個手下搜查到了這裡,萬萬沒有料到,竟遇上熟人,驚愕間,見葉小郎君也認出了自己,狀若被自己嚇到了,忙解釋:“今晚捉拿飛賊,坊內臨時夜禁,故方才闖了進來。小郎君你怎會在此?”

絮雨醒神過來:“原來如此。今晚我來此,是為玉綿娘子作畫像。方才畫得太過入神,也沒聽到外麵的響動,實在是不該!”說著就要擱筆前來迎他。

劉勃擺手示意她自便,走到鋪著一張足有人長的畫紙的長條案前,看一眼她方才畫的像。雖才勾線定骨,初具眉目五官,畫上人卻已一目了然,作憑幾半臥狀,正是對麵那正背過身在匆忙披衣的秋娘。

絮雨解釋:“我前些天不是在慈恩寺為西平郡王妃作追福畫嗎?恰好這位玉綿娘子也去拜佛,路過石室,看到了我的畫,有幸得她青睞,叫我來此為她畫一私像,好拓轉製成屏風。今晚無事,我便來了,沒想到如此巧,竟會遇到劉司階。”

劉勃繼續聽她說話的同時,眼已暗暗掃了一圈寢堂,看哪裡可能藏人。

床腳平矮,幾乎與地齊平,斷不可能容得下成年人躲在下麵。

床帳之內,被衾薄軟,也是蓋不住人的。

他一邊在口裡哦哦地應,一邊作踱步狀,走到窗扇後,順手推出去檢查外麵。

窗階外也無人躲。

最後隻剩屏風旁的暗閣。

此時不用他開口,那秋娘自己識相,立刻走去,主動推開隔門。

劉勃向近旁幾個手下打個眼色。幾人入內,一陣查找,出來後,衝他搖了搖頭。

此間應當是沒問題的。

想到小郎君和司丞關係匪淺,劉勃自然不願得罪,忙笑道:“方才多有驚嚇,小郎君你繼續!無事了,我不打擾,先行告退。”

絮雨含笑點頭,依舊立在畫案前:“那我不送劉司階了。”

“不必不必,你作畫要緊!”

劉勃帶著手下正要走,聽到外麵樓下的庭院裡傳來一陣入內的靴履聲,夾著方才他命人叉出去的老鴇的連迭抱怨聲。

“裴司丞,你要替我做主,你那手下太過無禮了!方才他叫人丟我出去就算了,還帶著這麼七八個粗漢子闖進我女的屋!司丞你瞧瞧,這上去都多久了?孩子都能生一個了!他竟還不下來!他安的這是什麼心?莫不是覬覦我女兒的美貌?哎呦我的屁股啊,哎呦我的女兒啊——”

劉勃心裡暗罵老鴇,快步出來,果然看見上司登樓也來了。

這間青樓位置絕佳,差不多就在本坊的正中央,利於消息發送和接收,故方才裴蕭元就在附近街口分派任務,各隊分頭往四麵進行逐一搜查,他自己就在附近巡行,正好遇到這老鴇抱怨個不停,聽到劉勃就在這間小樓裡,便也上來察看下情況。

“見過司丞!”劉勃急忙見禮,解釋是這老鴇阻攔,不讓自己上,所有他才動的手。

裴蕭元停在門廊上,望一眼透出燈火色的深門裡,問道:“此處搜完了?”

“是,都檢查過了,沒什麼情況,屬下正要走。”

裴蕭元微微頷首,環顧一番四周,轉身邁步去,劉勃疾步跟上去,口中說道:“司丞你說巧不巧,葉小郎君今晚恰好也在此,在替此間的秋娘作畫像。方才我進去,乍見到小郎君,實在沒有想到,倒是嚇了我一跳。”

裴蕭元正待走下樓梯,聞言,慢慢轉頭,再次回望一眼那麵門,步足停了下來。

陸吾司的人走後,秋娘玉綿回到了方才的位置上,擺好坐臥的姿態,她對麵的絮雨也繼續提筆描繪她的姿容,忽然此時,外間又起一陣腳步聲,很快,有人轉過那道帷簾,走了進來。

玉綿在閃目間望向對麵。

這一次來的,不是方才那全副武裝的金吾軍官,而是一位看去十分年輕的男子。

他穿著一襲文青色的常便袍,腰上係了條慣見的玳瑁飾的蹀躞帶,麵容清朗,神色舒展,不帶絲毫刻意的壓迫之態,人若散著一縷青淡的沉水香的氣息。

但自這個年輕男子現身的那一刻起,氣氛陡然急轉。在他於屏風旁立足,抬起他那兩道若青鋒般湛利的目光掃過來的那一刻,玉綿呼吸不由隨之一滯,心也緊跟著猛地懸了起來。

她是第一次見到此人。但從緊跟著他又返回的方才那金吾軍官的恭敬表情來看,眼前這個年輕的便衣男子,應當就是李延和部曲們口中提及的那個“裴二”了。

她的指甲已深深地戳入手心,卻絲毫也不覺得疼痛,隻屏著氣息,眼睜睜地看著這男子在環顧一圈後,目光看向絮雨,不疾不徐地邁步,走到她的身邊,一言不發,微微低麵,狀若看起了她作畫。

在他的注目之下,絮雨提著畫筆正在紙上遊移勾畫美人的手轉為遲緩,凝滯,最後,完全地停了下來。

她慢慢抬起眼,對上了裴蕭元盯著她的一雙眼。

在二人四目彼此相交的那一刻,她的心裡刹時若明鏡般透亮。

他方才根本沒有看她畫的是什麼。

他一直在看的,是她的臉。

她的眼睫控製不住地顫唞了一下,片刻後,刹停和他的對望,慢慢垂落眼皮。

於此間寢堂內那若死亡般自四麵八方壓來,迫得人透不出氣的凝寂當中,裴蕭元忽然緩緩俯身下去,狀若要細看她畫作上的某些細節。

此時茵娘臉色煞白,若非身後靠著床欄,怕不是搖搖欲墜,幾乎連坐都坐不住了。

方才就在劉勃和假母在院牆外拉扯之時,此處迅速布出了一張下方空間能夠容人的畫案,鋪了麵四麵垂懸下來、長有尺餘的綿錦案障。兩名部曲自小窗跳樓,從暗巷遁走,而李延,他將兩柄匕首深深地釘嵌在了畫案兩側的左右牙邊之上,以此為雙手的借力點,雙足抵著畫案的腿角,憑一己之力,將他整個人懸空地平撐在了畫案的案麵之下。

茵娘本擔憂李延的體力,不知如此狀態,他能支撐多久。然而到了此時,她本來的擔憂已是徹底失了意義。

此人若再繼續俯身,隻要下去數寸,他便看到潛藏在垂落的綿錦案障後的李延了!

此時絮雨那握著筆杆的手依舊懸停半空,筆尖上凝聚起來的那一點墨卻再也支撐不住,啪地一下,濺落在了畫紙之上。

他微微一頓,抬眼,再次望向她。

他從未見過她這般圓地睜大她的一雙眼眸,和他再一次地四目相交在了一起。

在這雙圓睜的睛眸裡,是怎樣的一種眼神,惶恐,驚駭,絕望,若還夾雜了幾分或許連她自己也未曾覺察到的無儘的懇求,乃至卑微的乞憐。

在鐘漏裡流走的光陰若也凝停了下來。

茵娘此時正經受若赤足踩在燒紅的烙鐵上的煎熬。▲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在這痛苦無比的漫長煎熬裡,忽然,她竟看到一線生機。

那年輕男子又慢慢直起身,抬臂,手探向絮雨那握筆的手,將她因指捏得太緊以致在空中略歪斜的筆杆扶正,道:“記得早些歇息,勿過勞。明日還要入宮上值。”

扶筆中,他的指觸擦過她指,涼若冰水。

他轉身邁步走了出去,向著還等在屏風側的劉勃點了點頭:“走吧!此處確實沒有問題。”

七八人步下閣樓的橐橐的雜亂群靴之聲漸漸遠去,徹底消失在了耳際。

絮雨再也撐不住了,隻覺呼吸滯窒,四肢鬆軟,手開始控製不住地發抖,筆抓握不住,自指間滑脫,墜在了畫紙之上。

她也一把攥握住了畫案的邊沿,人才沒有當場軟坐到了地上。

此時畫案麵板下的李延亦跟著摔落。

回魂過來的茵娘因極大的慶幸喜極而泣,衝去閉緊門閂,回來扶助李延起身。

他腿上的傷因方才的發力,此刻又滲出血,染紅一片織料。

他背靠著畫案的一條腿,在茵娘為他處置傷處時,一直緊緊地閉著眼,人一動不動,直到片刻之後,茵娘轉到絮雨麵前,感激萬分地向她再次下跪叩首。

“幸有公主急智,總算是躲了過去!蒼天有眼,將那裴中郎也瞞了過去!”

絮雨恍然未作反應。

李延此時慢慢睜開了眼眸,也轉向了她。

“方才多謝你了,阿妹。”

他凝視著沉默的絮雨,蒼白的麵容露出微笑,輕聲說道。

是夜,這一場臨時發生的夜禁搜捕持續到天明。

在晨鼓咚咚響起坊門打開的時候,一個消息在坊中流傳開來。

據說昨夜位於中曲金風樓畔的一間青樓內,搜捕到了一名近日才入住的過所造假的商販。此人應當就是飛賊,因他隨後拒捕,竟飛簷走壁,被金吾衛追了幾條街,最後是在他試圖越過坊牆逃竄的時候,對麵射來一排弓箭,這才撲落在地被捕。

不止此人,另外也在北曲的一道暗巷內,抓到兩名潛藏的人,應是飛賊同夥。天亮之後,聽聞昨夜搜檢出飛賊的青樓的老鴇和相關□□都受到了嚴厲的審訊。不止如此,那秋娘哭鬨上吊,整間青樓被迫閉門了一天,沒法迎客。

這消息令平康坊的眾多青樓和妓館也跟著騷動了一天,其餘假母和秋娘們幸災樂禍,甚至紛紛結伴過去瞧熱鬨,氣得倒黴的老鴇帶著女兒們出來潑水趕人,十字街口笑聲不斷,煞是熱鬨。直到日近黃昏,平康坊內的高樓華屋次第燃燈,漸漸歌舞再起,歡聲笑語,來自昨夜那意外的餘波才徹底地平息了下去。

白日告終。挨到皇宮即將閉門的最後一刻,絮雨才走出集賢殿的直院。

今日整整一天,她都如在夢遊,丟三落四,甚至犯了幾個新手才會有的錯誤。連宋伯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