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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蓬萊客 4206 字 6個月前

峨若可通天,東西配殿連橫,更有飛樓高台,壯麗無比。而其中大殿,麵闊十一間,三層,達百丈之高,名崇天殿。

這裡,就是將要複原昔日天人京洛長卷的主殿。

接連幾日,絮雨隨宋伯康等人在神樞宮內登階攀樓,上上下下,比量尺寸,忙碌間神思無暇,暫也顧不上彆事。這日清早,她如前幾天那樣就近自皇宮側門右銀台門入宮,來到了位於集賢殿西北配殿處的值房裡。

直院下的人已悉數到齊,正等著畫直、副直等人。每個人的麵上或多或少都帶著些緊張或期待之色。

此前那個在大恩寺裡作畫偷懶被宋伯康痛斥過的年輕畫工看見她,靠來低聲搭訕:“你昨夜睡得如何?我一夜都睡不著,今早一聽到晨鼓便起了!”

他名叫林明遠,是宋伯康的親戚,故能夠以蔭恩之身入宮做了畫工。宋伯康重視絮雨,直接將她從畫工拔成畫師。這幾天包括林明遠在內,眾畫工不是被分配到彆殿做事,就是忙著乾糊牆打底之類的粗活,而她才入宮,便能夠以畫師的身份跟在宋伯康身邊,顯然接下來是要做大事的。林明遠羨慕之餘,對她自然也高看了幾分,加上二人年紀也差不多,便將她引為知交,刻意親近。

此時他之所以如此激動,是為一件就要到來的事:神樞宮大功告竣,依照慣例,當有謝土酬神之禮。太子殿下今日便將領百官往神樞宮舉行儀式,以表對天地諸神庇佑此宮的謝意。直院裡的人也將隨同太子祭拜,祈求諸神繼續護佑,令接下來的圖畫之事也能順利完成。

當然,直院之中,除有正式官職的畫直和副直之外,其餘人是沒有資格參與祭祀的,他們隻能遠遠地列在隊伍之末,五體投地,以這種敬姿來感化天地諸神祈求護佑。但即便這樣,也足夠叫人期待。

“我去年就進了,從未能有機會得遇太子金麵。你運氣好,一來就能見到!”

絮雨笑了笑:“我運氣確實好。”

“是啊!”林明遠一臉雀躍,“平常可沒這麼好的機會!”

他之所以如此興奮,是因集賢殿位於皇宮的西南方向,本就偏靠邊位,而直院又在集賢殿最偏西的隅角,近畔便挨著宮監宮女工房,入夜空曠無人。不但如此,據說此地最早還曾做過宮中停靈的場所,所以傳言,夜半可聞鬼魂遊走之聲。畫師畫工都不大願意在夜間來此值事。平常彆說太子如此尊位,便是入宮去各衙房值事的官員,也不大能夠遇到。

正說著話,門外起了腳步聲,值房裡立刻安靜下去。

今日不但畫直姚旭和副直宋伯康、楊繼明同來,連先前一直以養病為由曠事許久的方山儘也到了,二人皆穿綠色銀帶六品文官的朝服。

姚旭請方山儘說話,方山儘推讓,讓了幾個回合,最後姚旭咳了聲,朝方山儘拱了拱手,旋即向著眾人發了一番話。大意是今日太子殿下引百官往神樞宮舉行謝土酬神之禮,此間諸人須懷極大的敬虔之心參與典禮,絕不能舉止失當,更不能出任何的岔子。

他再三地提點,眾人齊聲應是,在二畫直的帶領之下,轉去神樞宮。

崇天殿外早已設好祭壇,有身著明光鎧甲的昂藏金吾衛士分列執勤,他們個個雄健威武,筆直的隊列沿著台階而下,一直延伸到神樞宮廣場的儘頭之處。

除姚旭、方山儘和二副直,直院剩下的人和其餘參與過新宮營造的諸多品級低微的伎官全部列隊,早早立於距祭台最遠的廣場角落處,等待祭禮開始。

天日漸高,大殿前的日晷指向天官所測的巳時一刻,當朝的太子殿下帶著百官準時現身,來到神樞宮外的祭壇前。

這個距離很遠,但依稀還是能夠看到太子的模樣。

他正當壯年,著赭黃色的太子朝服,在隨於後的文武官員和周圍儀衛的烘托之下,麵容充滿了曜日當空般的無上威嚴之感。

在祭台的下方,位列最前的,是十幾名身著紫袍的文武官員。他們個個都是當朝最為引人注目的高官,或是德高望重,居台閣高位,掌詔敕奏表,或是家世厚澤,參預國家大政。宰相若柳策業,王彰;六部尚書和侍郎,如馮貞平、崔道嗣;諸衛三品的大將軍,如韓克讓、陳思達。

除去這些官員,近日京中頗出風頭的年輕一輩裡的俊傑也伴著太子儀駕悉數到場。被封作中軍郎將的西平郡王世子宇文峙、狼庭王子阿史那承平,以及當中最受矚目的金吾衛陸吾司掌司裴蕭元,幾人也各按份位,行在隊伍之中。

所有人在禮官的引導下,隨太子行酬神之禮,一番焚香奠酒的冗長祭禮之後,恭誦謝土祈安疏。隨後酬神結束,太子並未立刻離去,而是領著百官,繼續巡視新宮。

此時直院之人已是無事,退到了一間最遠的偏殿之中,等待太子一行人離去。眾人仍都沉浸在片刻前的場景之中,議論紛紛。畢竟於他們而言,參與如此場麵,親眼見到自太子以下的幾乎全部的朝廷高官,這樣的機會,真不是經常能夠有的。

林明遠興奮未消,和絮雨講著眾人五體投地時他偷偷抬頭窺得的所見。

“……早就聽說太子殿下禮賢下士,美名傳揚,今日終於叫我看清楚了,真神人之貌!若將來有朝一日,我能得資格為太子殿下繪像,則此生再無遺憾!”

他的話叫近旁楊繼明的一位弟子聽到,嘲道:“不如先想想近前的崇天殿主畫是誰,再想將來,豈不更是便宜?”

“你什麼意思?崇天殿主畫到底是誰,難道是你說了算?”

“我說自然不算,就是見不得有些人靠著蔭恩混入集賢院還毫無自知,終日嘵嘵,可笑可笑!”

林明遠的臉孔登時漲得通紅。

雖然此前的上命,是說兩位畫直通力合作完成主殿壁畫,但誰都知道,等到動筆之日,真正的主畫人隻有一個,也隻能是一個,到底誰,隻不過是袁值目前還沒定下來而已。

不說原畫就是葉鐘離獨自一人創作出來的,連他當時的愛徒丁白崖也未曾參與過一筆的勾描,唯一的協助,隻是後期填色。

這並非是因葉鐘離自恃技高獨攬作畫之名,而是這一副壁畫,不是一般的應景之作,可由幾名畫師各自創作擅長的內容,最後聯成整畫。

若分兩名主畫,必有不同的畫風和筆法習慣,即便是師徒相繼,鑒彆細微,最終也不可能完全融合到一起。各自畫出來的部分,哪怕畫手皆當世頂尖,必也難以重現當年舊畫那種從頭至尾氣韻不絕一氣嗬成的渾然天成之感。

兩個主畫,出來的結果,隻會是毀掉畫作,令其成為一幅可能無過但也無功的平庸之作。

袁值是靠營造起的家,本身就是這方麵的內行,怎不知其中的道理。現在隻要不是瞎子,誰都看得出來,姚旭主畫的可能性更大,所以對方才會如此輕慢,公然嘲笑。

另個宋伯康的弟子,名叫王春雷的,知對麵人多勢眾,此次畫學新招的畫生,除了一個葉絮雨,剩下全去了那邊。反觀自己這頭,連方山儘都不爭,似他們這樣的更隻宜夾起尾巴做人,慌忙上來拉住林明遠勸他消氣。那邊趁機便都圍了上來,指指點點,譏笑不停。

正這時,一名受袁值委任協管新宮營造的曹姓宦官走了進來,他的身後跟著宋伯康和楊繼明。眾人急忙噤聲,垂手而立。

曹宦官目光掃了眼殿內眾人,開口說話。

原來太子此刻人在崇天殿內,問及長卷的繪製事宜,正在麵見兩位翰林畫直,又發話,將參與繪製的畫師全部叫到他跟前去。二副直領命,來此點人。

那邊楊繼明已選好兩名弟子,這邊宋伯康也點名,一個是方才勸架的王春雷,另個便是葉絮雨。

絮雨聽到自己名字,心口微跳。

她倒不是害怕見太子。

這麼多年過去了,在知道對方身份的前提下,她是能憑記憶,自如今這位皇嗣殿下的麵孔上找出些從前定王府內李懋的模樣,對方卻怎可能就這麼認出她是他早年厭惡的同父異母的阿妹。

她不想見的是另外幾人。

方才她早就看見了,今日這麼齊,此前那被她開罪過的裴蕭元、行事放誕不經的狼庭王子,還有當日她一來便在開遠門外撞到的宇文峙,三人全部在場。◇思◇兔◇網◇

若這麼去,必定會被看見。

這三人都知曉她是女子。

並非害怕被當場揭破。這樣的場合之下,莫說裴蕭元和那個王子,便是與她有著舊怨的宇文峙,隻要他還存有一絲理智,應當也不會魯莽行事至此地步。

她隻是不想遇到這三人,一個也不想遇。

那頭楊繼明已帶著兩個弟子走了出去,這邊被點到名的王春雷驚喜不已,忙也出來。林明遠沒聽到自己的名,未免失望,又望向絮雨,麵露豔羨之色。

絮雨遲疑著尚未反應過來,曹宦已皺眉叱道:“快些!敢叫太子殿下等你?”

宋伯康急忙賠笑:“此子新入直院,我是看他畫技有獨到之處,故特意加以栽培。他也沒想到今日能獲如此殊榮,想必太過驚喜,嚇住了。”

宦官麵色這才轉霽,瞥了眼絮雨:“好生做事,日後富貴榮華,不愁不至。”

宋伯康躬身應是,疾步來到絮雨麵前,壓低聲催促:“還不快走?”

絮雨知今日這一場是躲不開了,隻得低頭隨著宋伯康來到崇天殿。

殿內此刻的氣氛不似廣場酬神莊嚴,眾官員也未嚴格列隊,而是依著官位和資曆高低,散繞在太子周圍,恭聆太子和二畫直的對話。

這大約是方山儘和姚旭此生迄今為止最為榮耀的時刻了。二人超越當朝諸多位高權重的宰臣,立在離太子最近的位置,太子說一句,二人便點頭一次,神情恭謹而緊張。

曹宦將二副直和四名畫師領入大殿,發出的動靜引得殿內百官看了過來。

宮廷畫師屬伎官,受敬重如昔年葉鐘離者,不過是鳳毛麟角,幾百年也未必能出一個。如此處的方姚二人,也不能入殿堂當中那些紆佩金紫者的眼,何況是這幾名畫師。

諸人不過望一眼,便各自收了目光,並無人真正留意他們是誰。

絮雨垂頸斂目,夾於幾人中間,跟在宋伯康身後一路行至殿內,朝前方太子下跪,行叩拜之禮。

太子李懋幼起便聰穎好學,敬師貴道,成年後,更是謙恭虛己,性緩氣和,秉承孝道,得百官交口稱讚。確實傳言不虛。此刻對著這幾名位卑的無名宮廷畫師,也是麵含笑容。等拜禮後,叫全都起來,道:“天下穆清,明君蒞國,待至尊皇帝萬壽,四方酋王將悉數入京朝拜,共賀盛事。此神樞宮是萬壽節的天穹寶殿,神樞宮中,又以崇天殿為重中之重。”

“葉鐘離當年所繪之天人京洛長卷,可謂神卷,曠古爍今,絕無僅有,叫當日在場的四方夷狄弛魂宕魄,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