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長大,做個逍遙自在,與世無爭的翩翩公子。
殷家是世家大族, 逢年過節,總會有無數想要巴結的人登門拜訪。
那些來往的客人們見了小公子,每每會隨口恭維一句:“令郎天資聰穎,乃不世之才,將來必不居於其兄之下。”
年幼的孩子涉世未深,並不知什麼叫做客套話,他和所有同齡人一樣,對大人們不負責任的誇獎信以為真,並將天才這兩個字在心裡深深紮根,勵誌長大後要超越自己的兄長,名揚四海。
那會兒,殷大公子已經八歲了,在書塾中頗得老師的讚揚,他同楊家的長子就像是京城世家子弟的典範,為人津津樂道。
殷方新並未放在眼裡,在他看來,自己是“天資聰穎”的當世奇才,生來與旁人不同,隻要他肯去做,就沒有辦不到的事。
他自詡清高,不與同齡人交往,隻把大哥作為誌向的標杆。
殷大公子四歲熟讀醫經,等到方新長到四歲時,便理所當然的認為自己也應該不在話下,因此年僅幾歲的孩童咬著牙把幾本從頭到尾沒多少字認識的書啃了一遍。
他這才驚訝地發現,原來自己並不能“熟讀”,更莫提“熟背”了,家裡的大人們本沒對他有那麼大的期望,於是會自言自語地說一句。
到底是老大聰明些。
殷方新被這句話嚇住,在惶恐不安中挑燈夜讀,請教名師,他拚了命地學,拚了命地背,總算險而又險的保住了“天資聰穎”的地位。
當他把那些完全不知其意的文字在長輩麵前背出來時,整個家族驚喜不已,覺得第二個天才即將騰空出世。
殷方新從這些話裡得到了些許安慰,重拾起終將揚名立萬的信心。
大哥不一定有那麼聰慧。
他說不準也和自己一樣狼狽呢?
為了不辜負天才的稱號,他卯足了勁地追趕,磕磕絆絆地長大,讀書、習字、學習醫理,將那些枯燥的醫書翻來覆去的鑽研。
家裡人誇他懂事早,開蒙早,學東西很快,是個努力又聽話的好孩子,但每每誇完,卻總會說。
和他大哥還是差一點。
殷方新那時還不信命,不認為同一個娘胎生的,人與人之間會有什麼分彆。
他咬牙讀書,咬牙學醫,拜遍了京城的名醫,所記的文稿幾乎堆滿了整間倉庫,終於在三年後的會考上拿下了第一名。
而大哥當年也才隻是第二的成績。這些許的優勢讓殷方新自豪不已,他在無數的恭賀聲中沾沾自喜,感受到了“功夫不負有心人”的欣慰。
“我也並不比他差。”他有史以來如此有成就感,滿心以為會就此脫離大哥的陰影。
他歡歡喜喜的回家,看到滿府張燈結彩,一片喜慶,殷方新隻當是家人在為他的成績祝賀,卻不曾想在門口等了半日,前來迎接他的隻有自己的長隨。
下人不懂眼色,一味地跟著老爺夫人們高興:“吏部升了大公子的官兒,公子現在是太醫院的首席了。”
原來燈火通明,歡聲笑語的正廳中,是長輩們在為他大哥擺宴慶功。
那份第一名的成就,在家族裡忽然顯得不那麼耀眼了,甚至尋常得,好似丟到人海之中也就隻是聽個響而已。
殷方新進了自己從小到大夢寐以求的太醫院,卻並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麼興奮。就好像,一個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夫在辛苦了的大半輩子,終於蓋了一間木屋之後,突然發現周遭的鄰居全都住上了磚房一樣。
老師父覺得他太過於急功近利,耐著性子想讓他沉澱下來。
“你看,你大哥就很沉得住氣。”
殷方新在自暴自棄了一段時間以後,被這句話醍醐灌頂,仔細想了想,大哥好像的確是個淡泊名利的性子。
古人有雲,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或許,自己心平氣和一段時間,會有不一樣的成效呢?
那是殷方新這一生,心境最平和的日子。
他勉力讓自己耳根清淨,努力讓自己平心靜氣,把整個人毫無雜念的投入學醫當中,他試圖去尋找其中的樂趣,看著那些被他醫好的病患,對他感恩戴德,對他連聲道謝,他心裡也會生出些許滿足的感慨——
我學醫不就是為了他們嗎?
能得到這些人的幾句讚揚,苦點累點又有何妨?
殷方新用了足足一年的時間來平複心情,他覺得自己和從前已不可同日而語,再也不會為旁人的喜怒所擾,再也不會為了長輩的隻言片語輾轉反側。
他隻要過好自己就行了。
直到,大哥研製出了治療癆病的方子。
這個消息還是他在殷家名下的醫館中幫忙時,聽平日裡一個常來看病的嬸子說起的。
她那時表現得非常欣喜,握著他的手不住地問。
“殷大公子在麼?”
“能不能請他給我家兒子看看病?”
癆病千百年來一直是無藥可醫的絕症,可他哥卻做到了。
殷方新被她搖得險些站不穩,整個人仿佛被驚雷劈中,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原來在他安於現狀的日子裡,大哥已經有了這般的成就。
一種被人遠遠甩在身後的恐懼驀地湧上了心頭。
以往那些稱讚他,向他道謝的百姓紛紛轉了風向,他們開始讚揚大哥,開始向他詢問大哥的情況,每日每夜會有無數的人上門求醫,街頭巷尾,流傳著“在世醫聖”的傳說。
他好似被世人忘卻了,他所做的一切都在大哥耀眼的光芒下被迅速淹沒。
他哪怕被人提起,也隻是一個“醫聖的弟弟”,一個永遠稍遜於殷家大公子的天才。
所有人,都不是長情的……
早已歸於平靜的心海再度沸騰起來,他有那麼多的不甘心和不認輸,殷方新固執的認為,隻要他肯去做,也一樣可以研究出治好癆病的方子,一樣可以名揚天下。
自己隻是沒去做而已。
他又回到了從前的狀態,搬出小山一樣高的書,整夜整夜的伏在孤燈下苦讀,青絲一大把接著一大把的掉,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可是,他到底沒能辦到。自身的無力和限製讓他在藥理上停滯不前。
那是殷方新數年來第一次對自己產生了質疑,他茫茫然地想:原來我不是天才。
當他翻出大哥的藥方時,他心中又多了一絲蒼涼:原來這世上,真的有天才。
他進太醫院時,大哥已經是首席了;
當他成為首席的時候,大哥已被聖上欽點為禦用太醫;
而當他成為禦用太醫時,大哥是聞名遐邇的“當世醫聖”。
他好像總是踩著大哥的腳印走,從來沒有贏過。
閒來時,殷方新也曾坐下來與他兄長聊天,聽他興致高昂地談起自己的未來:
“這次能治好一種絕症,倒給了我不少信心,下一回我想嘗試著能不能減少婦人難產的可能性,這樣一來又能救許多人了。”
“方新,你覺得如何?”
“學醫這條路啊,對我而言真是新奇又有趣,每時每刻好像都能有新的念頭蹦出來。”
殷方新在旁邊聽著的時候,不露聲色地審視自身:
他在這條路上,還有那麼多的熱情,而我如此拚命地在追趕他,卻已經精疲力儘了。
我拿什麼和他比?
每每夜深人靜,夢回時分,殷方新會將自己枯燥無味的小半生翻來覆去的回憶,最後得出一個可怕的結論——
我是不是,根本不適合學醫?
當最初的信仰破碎之時,他渾渾噩噩到不知今夕是何夕,不想再學,也不想再醫,他推掉了所有的應酬,成日裡借酒澆愁。
因此,殷方新才會對楊家那個十來歲的少年如此的感興趣,從他的身上,仿佛能看到另一個自己。
他們坐在一起交談,一起吃酒,再一起迷茫。
每當他愁苦的吐露心事時,能聽到楊晉悶悶地回一句:“我也是。”
好似就能有一種莫大的安慰——我並非一個人。
紅蓮教的初始,正是在他處於這樣的情緒下而起的。
他開始用自己最擅長的醫術來對付一些平日裡最大哥讚不絕口的病人,他隻需要在方子裡做最微小的變化,便能殺人於無形,且毫不惹人懷疑。⑧思⑧兔⑧文⑧檔⑧共⑧享⑧與⑧線⑧上⑧閱⑧讀⑧
一次又一次的得手讓他興奮不已,原來殺人竟這樣的痛快,原來殺人比救人容易那麼多。
所以我為什麼要救這些人呢?
我為什麼非得想破頭皮的專研藥方不可呢?
那種破罐子破摔的念頭在腦海中被逐漸放大,最後一發不可收拾。
他其實不是不知道何為知足常樂。
不是不知道何為人心不足蛇吞象。
他什麼都懂。
可就是辦不到。
這就是人,人就是什麼都明白,但總有些時候,犯錯的都是明白人。
他一直覺得。
楊晉是世上最懂自己的人,所以當東窗事發之時,殷方新壓根沒有料到,背後捅刀的那個,會是他。
紅蓮教付之東流也好,自己身敗名裂也罷,統統都在意料之中。
唯有此事,五年以來,百思不解,如鯁在喉。
殷方新深深看著對麵這個比五年前沉穩了許多的青年:“你那時,為什麼要背叛我?”
“我們一開始不是談得很好嗎?”
我們不是一起借酒澆愁,一起沉淪,一起迷茫的嗎?
楊晉緊皺著眉頭,“那時我怎麼想的,不記得了。眼下隻是認為,旁人沒有義務了解你所經曆的艱辛,也沒有義務去為你的人生負責。”
“可當初你不也對那些人恨之入骨?你也常說‘世上若沒有他們就好了’,不是嗎?”
聞芊從身後站出來,冷眼瞥道:“彆拿他和你相提並論,楊晉跟你不一樣。”
“不一樣”三個字,讓殷方新怔忡了好一陣,良久他才在楊晉的眸子裡看出了那絲與記憶中的不同。
他的神情不再迷茫了。
很堅定,很平靜,無堅不摧。
他能看得出,楊晉的身邊和當年相比已經多了無數可以讓他牽掛,或是牽掛著他的人。
殷方新回想起自己沿途打聽到的那些零碎的消息。
隨後在心頭了然道:
哦,是了。
楊晉當上了錦衣衛,他學得了一身本領,在京城一舉成名,武功冠絕天下。
他再也不是從前那個武功平平,受他鄙夷的小少年了。
換而言之,在自己離開的這五年中,唯一沒有變化的,隻有他自己。
曆史還是這樣的相似,他再一次……被人遠遠地丟下了。
“這麼說,你在武學一道上,也是有天賦的。”殷方新自嘲的笑笑。
“勉強而已。”楊晉將腰刀抽出,虛虛拎在手中,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閉目歎了口氣,“我不想對你拔刀相向,當年之事,論道義我的確虧欠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