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很孤獨,他在廟裡待了千百年,一直都是一個人。”
台子上,模樣清秀的少女懷抱著一架紅木箜篌,垂頭撥動,纖纖的一縷琴音從滿場的喧囂中溢出,帶出一片悠然與寧靜,淒淒切切,低回婉轉。
“直到有一天,山神救了一隻受傷的小鹿。
“那隻小鹿很有靈性,它像是知道山神的難處,傷勢好了以後也沒有離開,隻留在廟裡陪伴他。
“山神有了伴兒,他從此過得很開心,白天為村民祈福,夜裡便和他的鹿在山中遊玩。
“就這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人間迎來了一個久旱的夏季,老天爺連著幾個月沒掉過雨了,農田顆粒無收,江南四處饑荒。百姓們上廟裡來求山神,可是山神對此也束手無策,他的法力有限,能力也有限,想了很多辦法,跑了許多地方,仍舊一籌莫展。
“災民越來越多,餓殍遍地,村民怨聲載道。有人開始指責山神,說他家中明明有隻鹿為甚麼不拿出來解燃眉之急。這句話一呼百應,百姓們很憤怒,覺得山神自私自利,毫無作為,在他外出之際,他們衝進了廟中亂打亂砸。
“等山神回家時,地上隻剩下一灘血,是鹿血。”
不知為甚麼,楊晉覺得口中的酒水泛著絲絲苦味,他習慣性地顰眉,抬眸去看她。
聞芊還是一手撐頭,腦袋歪著,“他在自己的雕像前坐啊坐啊,就這麼坐了很久,突然,耳邊有一個聲音在問他:你對他們這樣好,究竟得到了甚麼呢?
“山神頓時愣住,他把這句話來回琢磨了無數遍,終於,他頓悟了。”
“升米恩,鬥米仇……”他搖了搖頭,問道,“那後來呢?”
聞芊笑了笑,坐直身子望著他,“後來呀,山神不再庇佑百姓,他成日在山裡遊蕩,報複那些傷害過鹿的人。
“最後,沒人叫他山神了,山神變成了山鬼。”
一曲終了,箜篌的琴弦猶在輕顫,靜了須臾,掌聲如潮水湧起。
楊晉將手肘放在桌上,身子往前微傾,“又是誌怪故事?”
“這是老傳說。”聞芊糾正他,因為四周太吵雜,也不禁湊過去與他說話,“楊大人,你相信這世上有鬼麼?”
“見過就信,沒見過就不信。”他答得自然,“我現在沒見過,所以我不信。”
聞芊撅了撅嘴,好似對這個回答並不滿意地輕哼了聲。
“怎麼?”楊晉淡淡一笑,“你見過了?”
“我嘛……”見他總算是笑了,她心下稍安,便神色得意地揚眉,“見過也不告訴你。”
他從鼻中發出一聲輕笑,無奈地執杯,搖頭淺酌。
喝彩聲逐漸平息,聞芊把頭枕在臂彎裡,身手過去捏他衣袖上的繡紋,“楊大人,你這麼正直,倘若有一日,旁人把你珍愛的東西毀了,你會不會也報複世界啊?”
楊晉垂眸遲疑著,似在沉思。
腦中突然浮現起在清涼山莊,某一刻時的情形,他在想。
自己那時心裡到底是甚麼樣的感受?
過了良久,聞芊才聽到他平和的嗓音:“不知道,大概會吧。”
她頗為稀奇地抬起頭來,忍不住咦了一聲。
楊晉卻不以為意地朝她笑笑:“你高看我了,我也沒有那麼正直。”
“哦……”聞芊食指在唇邊拂過,語氣彆有深意,“我明白的,你們男人嘛,總有些時候會像個禽獸的。”
“知道你還不收斂著點兒?”他夾起一塊糕點塞到她嘴裡。
聞芊也不跟他客氣,就著他的筷子慢慢咀嚼起來。
樂坊要到亥時才打烊,吃了一頓各懷心事的飯,兩人仍舊在後園散步,聞芊將楊晉送到偏門,出去便是靠著長樂街的小巷子。
夜市上燈火通明,車水馬龍,來往的人影長長地投進巷中,又稍縱即逝。楊晉剛從台階上下來,忽聽她低低呀了一句,繼而便小跑著往前走了幾步。
他轉目望去。
矮樹下是一隻毛色杏黃的貓,聞芊正蹲在它麵前,兩雙不同的眼睛好奇的對視著。
“你當心點。”他出聲提醒,“野貓會抓人的。”
“不會。”她語氣篤定,隨後便轉過身興衝衝地招呼他,“楊大人,你快來,我教你怎麼撩貓。”
見她滿臉歡喜的樣子,楊晉隻好依言走過去。
橘貓在他靠近時明顯瑟縮了一下,大概是出於對龐然大物本能的畏懼,撤爪子就準備跑,然而正在此時,聞芊忽對它伸出了手。
“貓都有好奇心的,你要是伸手,它就不自覺的想去聞。”
如她所講,橘貓剛將腦袋湊過去,聞芊便一笑,當即把手挪到它脖頸處撓起癢癢來。
“一般的貓平時都撓不到這個位置,你要是替它們抓癢,這些大爺服帖得恨不能跪下來叫你爹。”
果不其然,在她纖纖素手的撩撥下,橘貓幸福的眯起眼,腦袋挨在她腿邊來回的蹭,細聲細氣地叫喚,繞著圈打轉。
她得意道:“怎麼樣,我厲害吧?”
楊晉不由失笑:“受教了。”
“你這麼喜歡貓,為何不養呢?”
“養貓多麻煩啊,還有股味兒。”聞芊大言不慚道,“我就喜歡彆人養,我負責玩兒。”
“……”
起先還在撒嬌的橘貓聞言無不哀怨地衝她喵了兩聲。
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叫賣連連不絕。
巷裡巷外似乎都是一派其樂融融。
驟然覺得芒刺在背,楊晉警覺的轉過頭,目之所及仍舊是晚上繁華熱鬨的市井,他戒備地收回視線。
聞芊已經玩夠了,起身來拉他,“走吧。”
楊晉低頭看了一眼被她牽住的袖子,默了一陣。
“你洗手了嗎?”
“沒有呀。”
“……那你還不放開。”
“乾嘛啊,這麼嫌棄!”
就在爭吵聲響起的時候,巷子口的兩道人影鬼祟地朝裡望了幾眼,很快又交頭接耳地低語了片刻,貓著腰悄悄撤離。
走到燈光亮堂之處能看清這是兩個下人打扮的仆役,他二人倒也沒走多遠,橫穿過街,不多時便堂而皇之的進了對麵鳳仙樂坊的大門。
樓下的胡姬尚在起舞,周娘子翹著腿坐在榻上,吸了一口旱煙聽底這兩人絮絮回稟。
當得知楊晉一行不日就要上路,她眯眼緩緩吐出厭惡來,哼道:“還以為她有多能耐,結果找了座會跑的靠山。錦衣衛有甚麼了不起,不就是瞧上她那張臉麼?”
“若是把她這細嫩漂亮的臉蛋兒毀了,我倒是想看看,還有哪個男人要為她神魂顛倒。”周娘子從懷中取出一把小金刀,扔在他倆腳下。
對方會意,立馬彎腰撿起來。
“給我好好的劃。”她坐起身,目光冷凝,“一刀兩刀可彆來,得需要把她的皮肉,她的鼻子,一個不剩全都割了。”
還沒等仆役感慨這金刀的分量,就被那撲麵而來的“最毒婦人心”給嚇了個哆嗦,連捧刀的手都忍不住發起抖來,忙不迭應了,上趕著表忠心:
“老板娘請放心,哥幾個一定不會讓您失望的。”
*
自從和楊晉樂坊一彆後,連著兩天他都沒有再來。
白日裡,聞芊路過錦衣衛衙門,看到其中忙忙碌碌,門前停了好幾駕馬車,才想起他要走了。
回到房內,托腮發了一整天的呆,她穿好衣服踢踢踏踏跑到廚房,纏著張廚子給她做糖吃。
“叔,做一點嘛,反正你也沒事。”聞芊拉住他拿鍋鏟的手不鬆開,卯足了勁的撒嬌。$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張廚子小心翼翼地讓她避開自己身上的油汙,“我的姑奶奶,我這兒還有菜沒炒完呢,您放過我行不行?”
“瞧您說的,像您這樣的宗師人物,邊做菜邊做糖那不是輕而易舉麼?”
被她誇得有點飄飄然,張廚子隻好勉為其難的應承,“行吧……你想吃啥糖?”
聞芊甜甜笑道:“芝麻糖、楊梅糖、米花糖、山楂果各來一斤。”
張廚子:“……”
把菜單貼在庖廚最顯眼的地方,又不厭其煩的叮囑了一遍,聞芊這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她回房將一個小籃子收拾出來,裝好東西用素布蓋上,接著便是例行公事的沐浴、梳洗、換衣裳、上妝。
向曹坊主告了假,聞芊提著竹籃走出樂坊,日頭剛剛沉下去,滿世界罩著一張化不開的灰色簾幕,她步子輕快,一路穿街過巷。
幾乎是在聞芊上街的同時,蹲在鳳仙歌樓的角落裡的兩個身影便悄悄跟了上去。
她在前麵走,那二人便在後麵不遠不近的地方尾隨。
聞芊沿街直行,並非逛街采買,也不是訪友探親,走了許久仍看不出她的目的所在。
周遭環境愈發僻靜起來,不多時竟出了城。兩人暗自竊喜,有幾分天助我也的慶幸,盤算著等到了無人之處再出其不意地動手。
深秋的夜黑得特彆快,四下的密林幽暗而詭秘,群山連綿成一條漆黑的臥龍,寒風過處有嗚嗚咽咽的悲鳴。
安靜的山林將腳步聲襯得格外清晰,當雲層遮住弦月,聞芊仿佛終於有所察覺,提著籃子轉過身。
正對麵是一高一矮的兩個男子,夜色中看不清容貌,但手裡明晃晃的刀刃卻極其惹眼。
“你們……”她波瀾不驚地打量了一番,“這是跟了我一路?”
“聞姑娘。”矮個子手上有刀,氣定神閒地往前走,“咱們哥倆也是受人之托,奉命行事,你有個好歹,可莫怪我們。”
聞芊似笑非笑地抱起胳膊,“那我該怪誰?誰雇你們來的?這是……想殺我?”
“你放心,對方還沒打算要你的命。”高個子開了口,“就是姑娘這張臉可能要吃點苦頭了。”
她聽到這裡便已猜出了個十之八/九,愛使這種陰招的廣陵城內無出其右,活像個金字招牌。
矮個子將刀挽了個花,“我奉勸你還是少掙紮為妙,免得多吃苦頭。”
這份乍來的好心,很有些貓哭耗子的違和。聞芊不避也不躲,隻神情平靜地曼聲問:“二位敢來槐樹林,難道就沒聽說過這附近鬨鬼的事?”
毛月亮從一團黑影中脫離,她的臉一半隱在暗處,波瀾不驚的眉目裡透著一絲詭秘。
饒是知曉聞芊是在故弄玄虛,兩人仍舊被這幅陰惻惻的畫麵激出一身冷汗。
她微微一笑,“倘若這林子裡,真的有鬼呢?”
話音落下的瞬間,寂靜的樹林內,似有腳步回蕩,沉重,緩慢,在乾枯的草叢上踩出細碎的窸窣聲,越來越近,逐漸清晰。
那是一種會令人莫名不安的聲響,兩個地痞混混緊拎著武器,忐忑地不住環顧四周。
驟然間,聲音戛然而止。
聞芊在昏暗不明的月華下抬起臉,她的背後,一道高大如山的背影浮現出來。
因在月光照不到陰暗處,那周身連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