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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請自重 賞飯罰餓 4348 字 6個月前

”楊晉默了下,同樣壓低聲音問她,“你究竟帶多少人來過?”

聞芊挑著眉輕笑,“想知道?”

“就不告訴你。”

楊晉看了她一眼,無奈的搖了搖頭,不再多問。

良辰吉時一過棠老太太便又踩著凳子把銅錢高高地放回原處,牆上掛著支碧青的玉笛,她邊踮腳邊道:“大人要是再早幾年來,還能嘗嘗我那壺十年的土窟春。”

說著發出一句“哎呀”,語氣無比惋惜,“十五年的土窟春才是最香醇的,怪我沒能管住嘴……除夕的豬拱嘴真是好吃啊,一口酒一口肉,不到半柱香就沒了……”

興許是酒未全醒,說起話還是顛三倒四的,就在她擱好銅錢要下來時,袖擺不經意拂到牆麵,那根笛子被打了個正著,毫無懸念地搖搖而墜。

幾乎同時,她的酒瞬間散了大半,神色倉皇,本能地撲過去。

玉笛在落地前被人穩穩握住。

笛身很纖細,仿佛稍一用力就會折成兩半,實在脆弱,索性眼下逃過一劫,並無大礙。

楊晉鬆了口氣,俯身給她:“婆婆,你的笛子。”

手遞來的那一瞬,棠婆盯著那支溫潤的玉笛有半刻怔忡,隨即一改先前的神情,目光竟緩緩柔軟下來。

“楊大人您真是好脾氣。”她唇邊含笑,語氣平和,“和我以往見過的那些錦衣衛,不大一樣。”

她把笛子接了過去,弓著腰縮回帽椅裡。

人老了總是越長越矮,很多時候更像是返璞歸真,棠婆身上裹著厚實的大襖,坐著時整個人蜷成了一團。

楊晉一直以為她瘋瘋癲癲病得不輕,但不知為何,見她撫摸那柄笛子時,眸中流露出的神情不算驚濤駭浪,卻也百轉千回。

笛身細膩通透,在夕陽濃稠的華光下流光溢彩,棠婆那隻皺巴巴地手摩挲著上麵已有些斑駁的流蘇,像是突然酒醒了,慢聲說道:“大齊初設錦衣衛南北鎮撫司,一是為伐亂黨,二是為誅奸佞。在章和二十年,太/祖皇帝開始肅清黨派之亂,便是一人有罪株連九族的瓜蔓抄。

“錦衣衛到我家來時,我也才五六歲上下,說來算不上是甚麼特彆能記事的年紀,如今又過了大半輩子,真要我想,也不過是連蒙帶猜罷了。

“甚麼爹娘,甚麼兄弟姊妹,早就記不清啦……”

楊晉不自覺地擰了下眉,朝聞芊看了一眼。她正在吃茶,表情並無波瀾,好似全然沒聽見。

棠婆這才把笛子放下,臉上帶著笑意,“接下來可能要耽擱楊大人一些時間了,老人家的事,講起來總是又臭又長。”

她給他斟滿酒,那是非常熟練的姿勢,袖擺輕掩,酒壺自下而上,上好的西鳳在白玉杯中打轉,漣漪一圈一圈蕩開。

*

京城演樂胡同裡的教坊司在黃華坊內,與雲韶府不同,此處是官妓院的所在。

慕容海棠就是在那裡度過了她的整個童年。

章和三十五年時,她抱著一把琵琶,在勾欄胡同中清彈了一曲,剛嶄露頭角的新麵孔,很快便名聲鵲起,傳遍了京城。

那是她風華正茂的年紀,顛倒眾生的顏色令無數的文人名士趨之若鶩,幾乎快被捧上了天。在正經演出了一年後,慕容海棠的花名便家喻戶曉,無人不知。

她開始被慣得有些驕矜,輕易不肯開口,待心情好時才唱上兩句,若非王公貴戚,哪怕銀子給得再多,也不屑於一見。

北京的勾欄瓦肆和彆處並無不同,坊間愛傳唱些風流才子,雅士騷客的詞曲歌賦。

慕容海棠也不例外。

新出的一支《借流蘇》在她嘴裡哼哼唧唧,長一句短一句的消磨,因為沒興致,連唱曲子也不正經。

饒是這樣,捧場的人竟也仍舊爭先恐後。

原本是個再尋常不過的舉動,卻不想過了幾日,在姐妹們的嬉笑聲中,她發現坊間又出了一首名為《佳人調》的新曲,字裡行間寫的全是她當時驕縱輕狂的模樣,其中甚至有一句“奈何她笑倚銀屏由不覺”,所指所向再清楚不過。

她忙看作曲者,果不其然,與《借流蘇》相同,是個叫“歸鴻先生”的人。

明擺著是認為自己毀了他的詞曲,特地寫這一節來諷刺。

慕容海棠登時氣得七竅生煙。

她倒也不服輸,在心中計較了一番,第二日照常登台,這回她照常唱《借流蘇》,卻在每句唱詞的最末多加了一個字,連起來正好是一句“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台上琴聲悠揚,她清亮的嗓音把調子嚼得鏗鏘有力。

一曲收尾,慕容海棠迎著掌聲,朝台下挑釁般的一笑。

雖不知這位“歸鴻先生”是何許人也,但她有預感,今日他一定在場。

仿佛打了一場勝仗,她欠身謝禮,款款下台。

很快,新的詞曲又傳到了教坊司,慕容海棠拿在手中細讀,這支《玉美人》講的是位嬌氣的小姑娘和一個落魄書生同行上京的故事,通篇行文竟帶著幾分無奈。

“……一番雷雨為哪般,公子千萬難。”

她坐在繡墩上噗嗤一下笑出聲來,忽然就覺得這位歸鴻先生很有幾分意思,於是提起筆在詞的後麵又添了幾句。

“隻怪學非所用,不知女子難養。”寫完左右看了良久,甚是滿意。

那一段時間,教坊司的頭牌花魁登台的次數明顯比以往多了許多,慕容海棠的名氣也是在此時達到的頂峰,與她一同成名的還有那位來曆成謎的歸鴻先生。

每一次,她在勾欄胡同裡唱完曲,歸鴻先生的新戲便會如期而至,故事或悲或喜,各有不同,但字裡行間卻都是她能看懂的意思。

可從始至終他們也未曾見過一麵。

她會在彈曲兒時把台下那些人一個一個打量一遍,猜測究竟誰才是本尊,高矮胖瘦,千人千麵,在午夜夢回裡描繪出彆樣的形態,如此這般地打發時間也頗有意思。

就這麼玩了大半年,慕容海棠終於膩了,要說的話越來越多,僅憑寫詞實在是局限,她想,若能書信往來似乎更省事。

於是借一次唱曲的機會,她在唱詞上提到,將把信放在教坊司後園中那盆海棠花的花盆之下。

“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過了一日,信安然不動。

又一日,仍舊如此。

直到第三天,那封信終於消失。

在第一次收到他的回信時,她幾乎欣喜若狂,捧著信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看。

鬆花箋紙上是筆鋒端正的小楷字,墨跡仿佛未乾一般,在燈光下尤為細膩。她甚至能透過這樣的字跡,勾勒出那個清俊溫和的下筆之人。

大半年的日子裡,由冬入春,回信漸漸從一張變成好幾張,那些流轉的信件皆被她仔細收在箱篋中,厚厚的攢了一大疊,閒暇時便拿出來翻看。

清晨梳妝,傍晚行房。

伺候的丫鬟經常看見她拿著信紙對鏡微笑。

慕容海棠覺得,自己大概是對他上了心。

這種心境的變化是在一次服侍神機營副將李都督時開始的,很奇怪,當她躺在床上時,內心裡陡然生出一絲抗拒,隨後這種情緒逐漸放大並付諸於行動。

自小被調/教與男子曲意逢迎,那是她進教坊司以來頭一回把客人推開。

李都督與旁人不同,是武將出身,當時便揚掌從她臉頰打下,半邊麵頰瞬間高高腫起。

一場雨疏風驟的夜匆匆結束。

慕容海棠在將人送走後,平靜地坐在妝奩前打開胭脂盒,遮蓋臉上的那些傷。

然而無論脂粉施得有多厚,嘴角的血痕依然清晰可見。

自那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裡,她都沒有再登台,也沒有掛牌接客,對外謊稱是病了,實際上也的確是在養傷。但直到傷好,她仍舊提不起興致,整日整日地對著鏡子發呆。

像是魔障了似的,連著好幾天不吃不喝。

直到某天夜裡,她忽然夢靨裡起身,提筆寫了封信。

我想離開這兒。

她說。

信放在花盆下,照例隔了幾日被人取走,但從此再無回應。

就像是石沉大海,杳無消息。

慕容海棠靜下心平息調整了半月,心緒也逐漸恢複過來。※思※兔※在※線※閱※讀※

她是自己想通的。

教坊司中的官妓,若要贖身必得朝廷下文書批複才行,否則就算抱著大把銀子也出不去,她說服自己接受了這個現實,也覺得自己那封信的要求或許過於苛刻,太難為人,他一時半刻束手無策也在情理之中。

就在慕容海棠準備重新振作打算再排一首歌舞給他傳信時,立夏的晚上,教坊裡的大火驟然襲來。

她在睡夢中被一個人大力拽起,罩上外袍趁著夜色狂奔,在身邊無數的“救火”聲,和背後耀眼的火光裡衝出了教坊司如山般的高牆。

夜風吹起衣擺,沿途的海棠花紛飛如雪,鋪了一地的錦繡纏綿。

饒是那人甚麼也沒說,慕容海棠卻發現自己竟知道他是誰,沒有意外,沒有驚訝,一切順理成章地自然。

城郊的土坡上,老樹筆直的生長,他將她抱下馬,小道儘頭停著一架不起眼的車。

“你現在自由了。”他頷首示意不遠處的馬車,“想去哪裡都可以。”

和預料中的一樣,他的聲音清朗溫和,說不出的好聽。

慕容海棠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卻沒有說話,沉默之間,他將她的掌心攤開,放上一包碎銀,再輕柔地合上。

手即將抽走的刹那,慕容海棠像是回過神,猛地牽住他衣袖。

“你不和我一起走?”

歸鴻明顯怔了怔。

她轉身來,一字一頓的重複:“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缺少明月的夜晚,他的容貌不甚清晰,但那雙星眸卻清澈明亮,正定定地與她相視。

安靜的四周能聽到彼此輕微的呼吸聲。

慕容海棠等了很久,久到連她自己都快打算放棄的時候,他忽然%e5%90%bb了上來。

和以往她所接過的那些%e5%90%bb不同。

帶著溫柔,繾綣,還有憐惜。

他笑了笑,將手輕放在她頭頂,貼近耳畔,輕聲道:“等我。”

“等我。”他說,“明日,我來送君橋接你。”

*

戌時二刻,天已經黑儘了,樂坊裡卻正值一日裡最熱鬨的時候,饒是在偏遠的後院也仍舊能聽到歌樓中的新聲巧笑與管弦絲竹。

樹影在微風中搖曳成姿。

楊晉和聞芊並肩走在悠長的遊廊上。

她在一片繁華中開口:“正如你所查到的,棠婆的確就是幾十年前從教坊司那場大火裡逃走的官妓。”

楊晉頷首:“難怪之前錦衣衛來樂坊查案,會讓你們如此緊張。”

聞芊語意不明地哼了一聲,沒有接話。

他問道:“那後來呢?”

“後來?還能有甚麼後來。”她語氣帶著輕嘲,“自然是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