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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妹萬福 蓬萊客 4272 字 6個月前

石亭疾步而去。

她是真的大病在身,臉色蠟黃,才走了這十來步的路,額前便冷汗直冒,伸手扶著一根亭柱,喘熄了兩口,道:“裴大人,你莫管我了!今日該當去哪裡,便快去哪裡!千萬莫因我而耽誤了大事!”

裴右安瞥了她一眼,手腕未停:“你醒了?回房歇著吧。”

“裴大人!”

遲含真臉色焦惶,抬腿走來,雙腿一軟,人便摔在了亭階之上,掙紮著爬坐起來,道:“裴大人,你快走吧!不要管我了!”

裴右安神色不動,寫完了最後一字,看了一遍,將筆管慢慢擱回筆架之上,方轉身,看著爬跪在石階上的遲含真,神色平靜,一語不發。

“裴大人,我再不想騙你了。前些時日,我阿弟被人接走,有人以他要挾於我,要我刺探於你,我不敢違抗,隻能違心騙你,當時為了生病,我以冰水浸泡自己,過後也未吃你開的藥。到了數日之前,我又被告知,必須要在今日將你留在觀中,不能叫你離開半步,否則阿弟就會沒命……”

遲含真淚流滿麵。

“那人可是太子妃?”裴右安淡淡問。

遲含真閉目:“是!”

“人人頌我氣節,卻無人知曉,我心底亦藏有汙泥濁水,並非甘願一生就此寄身道觀。當初太子妃與我往來,我雖猶豫,但為抬身價,終究還是不舍割斷紅塵,卻不料如今作繭自縛,落的今日地步!”

她淚流不絕。

“……裴大人,你那日稱我氣清誌潔,我又如何當得起如此讚譽?你顧念當年我祖父與你的一點師生之交,待我至情至性,我卻如此欺騙於你!你快走吧,今日當去哪裡,就去哪裡!再不走,怕是要出大事的!”

她撲到了階上,哀哀痛哭。

裴右安俯視了她片刻,從亭階下來,朝外邁步而去。

許久,小道姑終於壯著膽子靠近,將她從地上扶起,坐到了近旁的石鼓之上。

遲含真望向還攤於石桌之上的的那一紙墨跡。

“詩萬卷,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千乘侯,萬乘王。風飄玉笛梅初落,酒泛金樽月未央,九原丘隴儘侯王。”

前半闋取朱岩壑之鷓鴣天,後半闋出前唐劉長安之春夕遺懷。

一道朝陽,灑在墨汁猶未乾透的淋漓手書之上,字字雄渾,風骨沉著。

遲含真淚眼朦朧,喃喃誦念,轉頭再尋那道身影,身影早已消失在了院門之外。

……

當天,一個消息,震動朝野。

今上遊獵於上林苑,殿試武舉,中途竟遭刺客刺殺,當時境況,極其凶險,幸而劉九韶心細如發,竟叫他預先察覺了圖謀,刺客尚未近身,便被劉九韶領人捉拿,皇帝受驚,命就地初審,得知竟是順安王餘黨所為,大怒回宮,隨後罷朝三日,就在群臣惶恐猜測之時,三天之後,不料皇帝竟發了一道罪己詔。

罪己詔稱,朕與順安王本是兄弟,同祖同父,骨血相連,卻不料當初手足相逼,朕也未顧全棠棣之情,以致於禍結釁深,宗族蒙羞。昨夜夢見先祖嗬斥,醒來惶恐,恐日後無顏見先祖於地下,本當親自回往庚州祖地守陵思過,奈何乾坤黎民,羈絆一身,幸而太子純孝,甘願自去太子之位,以庶人之身,代父回往祖地守陵,以全孝道。

這個罪己詔一出,滿朝嘩然。章老、周興求見皇帝,出來後,麵如土色,若非隨從相扶,幾乎不能走路。

再兩日,章老便以年邁體衰為由,上折請求告老還鄉,皇帝準奏。周家卻沒那麼幸運,周進以朋黨之罪被黜,隨後畏罪,自儘於大理寺牢獄,此案,受牽連的官員,竟多達幾十之眾。

短短不過半個月間,朝廷竟發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劇變,一時風聲鶴唳,文武百官,人人自危,表麵紛紛上折,附和罪己詔,讚太子孝道,實則暗中,可怕的消息在迅速傳遞。

據說,那日上林苑的刺殺事件,查明實為太子和周進同謀。皇帝震怒無比,殺周進,廢太子,下令囚於祖地,有生之年,不允踏出半步,如出,殺無赦。

這是帝王死令,絕無更改的可能。

☆、第79章

禦書房中, 此次上林苑之行的總領劉九韶, 詳細稟告完經過,又道:“四衛營之右衛, 人數共計五千餘人,把總指揮, 多為周進親信, 當日萬歲出城後, 右衛便擅自暗中分散調度, 乃是周進為萬一刺殺不成而做的逼宮準備。一應口供, 俱已齊全,請萬歲聖裁。”

他說完,見皇帝雙目盯著案前燭火, 身影猶如凝固,臉色淡淡發青, 不敢再望, 低下了頭。

半晌,才聽皇帝說道:“你此次調度及時, 忠勇可嘉,很好,先下去, 過後朕有封賞。”

劉九韶叩謝,退了出去, 見裴右安靜靜候於殿外, 忙上前, 喚了聲“裴大人”。

他對裴右安,如今佩服的是五體投地。此次上林苑之行,倘若不是他預先提點多加防範,以這場刺殺逼宮預謀之周密,實在難以想象,當時到底會成何種模樣,便是此刻想起,猶心有餘悸。

裴右安頷首。

殿外不可停留,劉九韶臨行前,低聲道:“大人放心,上林苑大人雖未同行,但大人之功,我不敢埋沒,俱已如實稟告萬歲。”

裴右安微微一笑。

劉九韶離去,他立在殿階之下,舉目,望向踞於琉璃殿頂正脊的一排鴟%e5%90%bb脊獸。

脊獸整齊排列,獸麵森然,雙目如鼓,倨傲俯望腳下一切。

宮人從裡出來,對他躬身道:“裴大人,萬歲傳喚。”

裴右安收回目光,邁步向前,入內,向蕭列行叩拜之禮。

蕭列端坐於案後,麵上青氣猶未散儘,望著跪在麵前的裴右安,一時並沒說話。

裴右安也未起身,依舊跪在地上。

“右安,劉九韶方才稟於朕,此次上林苑之行,他曾得過你的提點?”

“你是如何料到太子行刺預謀?你既有所察覺,為何不提早告知於朕?”

“抬起頭來,回朕的話!”

蕭列終於開口,聲音卻異常凝重,隱隱似帶質問。

裴右安抬頭,對上了蕭列投來的兩道目光,神色坦然。

“萬歲,此話臣從前不可講,但今日,臣隻能說了。無他,隻因太子向來以不臣之心料臣,臣不得不有所防備。”

禦書房裡陷入了沉默,片刻後,蕭列再度開口:“你何以就認定,太子他容不下你?朕曾再三教導太子,朕與你父情同兄弟,朕願你二人亦……”

他聲音漸漸略帶喑啞,停了下來,目光蕭瑟。

裴右安慢慢叩首在地。

“臣有罪,未儘到人臣本分,以致於太子心結不釋,令萬歲失望至此。”

他低聲說道。◣思◣兔◣網◣

蕭列沉默。

裴右安直起身,喚了聲宮人,命取來自己方才攜帶之物。宮人遞入,裴右安展開,竟是一件女子中衣,一側衣袖染了暗漬,顏色發黃,看起來有些時日了。

皇帝一怔:“此為何物?”

“稟萬歲,此為內子從前赴太子妃母壽宴所穿的衣裳。內子那夜赴宴歸來,對臣講,當時太子妃領酒,命隨同宮人為同桌賓客斟酒,輪到內子酒杯之時,被她看到宮人執壺手法有異,當時不敢喝下,就勢將酒水悄悄倒入袖中,回來後,內子想起太子妃當眾發狂一幕,心有餘悸,心中亦是不解,便將此事告知了臣。萬歲也知,臣略通醫道,幼起為治病,對域外藥物也有涉獵,當時起了疑慮,便取辨附於衣上的酒漬殘液,多加查證,最後得知竟是密宗迷[yào],服後狀若醉酒,神魂癲狂。”

蕭列神色慢慢繃緊。

“臣猶記當時,冷汗濕衣。那夜倘若內子飲了藥酒,後果如何,臣難以想象。便是那夜之後,臣不得不起防備。太子妃事後,周進、周後,亦相繼自絕於萬歲,縱萬歲殷殷父心,拳拳可見,太子亦難免殃及池魚。臣妄加揣測,太子恐起了自危之心。至於此次萬歲幸駕上林苑,端倪起於白鶴觀。臣為遲含真診病,她卻言辭閃爍,且病情反複,至臨行前夜,病重至昏迷,臣不得不告假。臣知遲含真早先與太子妃有交,此次病情,有些蹊蹺,恰又發於萬歲出宮之時,故心中起了疑竇,怕萬一萬歲有失,故提醒劉大人,須麵麵俱到,多加防範。”

裴右安抬起眼,注視著對麵的皇帝。

“溪壑可塞,貪黷無厭。人生而有靈,卻往往被野心**所驅而不自知,此亦是一苦。萬歲,上林苑事發之前,一切都不過是臣就人心的幾分妄揣而已。臣也不信,太子會做出如此自絕於宗室先祖的逆舉,又怎敢妄然來到萬歲麵前,公然離間天家父子之情?”

“此便是個中全部緣由,再無隱瞞。臣為自保的幾分私心,置萬歲安危於不顧,臣有罪。”

裴右安說完,再次叩首於地。

蕭列宛如入定,坐那裡閉目不語,良久起身,步履帶了幾分沉重,慢慢走到俯跪於地,一直沒有抬頭的裴右安身前,彎下腰,雙手將他從地上扶了起來。

“右安,你何罪之有!朕不怪你。朕也當反省,多年以來,朕私德有虧,警醒不夠,未能覺察太子日漸覺察離心,以致到了弑父的地步,喪心病狂,駭人聽聞。此次上林苑之事,你雖未同行,功卻不在劉九韶之下。”

“想朕坐擁天下,身邊竟無一人……”

他驀然收緊十指,緊緊地握著他的雙臂,聲音亦陡然變得顫唞,話未說完,便猝然而止,定定望著裴右安,片刻,似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鬆開了握住裴右安的雙手,轉身定了片刻,坐回案後。

“右安,從你十六歲來到朕的身邊,朕便信靠於你。從今往後,你與朕同心戮力。”

“天下雖是朕的天下,朕日後,卻也絕不會虧待了你。你可記住了?”

蕭列凝視著裴右安,一字一字地道。

裴右安遲疑了下,再次下跪,叩首致謝。

蕭列叫他起身:“朕知太子天性涼薄,從前以為太子妃賢良淑德,這才將她定給太子,本想她能輔佐太子,不料她卻也與太子沆瀣一氣,實在叫朕失望。原本此次要遣她同去,終身□□,隻是昨日,東宮之人來報,說她有了身孕,便先容她些時日,待生產完畢,再另行處置。她加害甄氏,如此處置,你們不會怪朕偏袒吧?”

裴右安道:“萬歲處置得當,內子便是得知,必也敬服。”

蕭列頷首:“朕有些乏了,你也退安吧。”

裴右安退出,蕭列凝視著他的身影,待他行至殿口,忽又叫了一聲。

“萬歲有何吩咐?”裴右安停步。

“太夫人去世,你身為承重孫,朕本當放你好生服孝。隻是國事重於家事,太夫人生前便深明大義,如今在天有靈,想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