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穿著淺灰色的寬大薄針織衫,此刻袖口卻不知被什麼挑亂了線,綁帶的黑色皮鞋邊緣也占滿了泥土,身上也滿是雨水的痕跡……即便是他們在埃及躲避動亂時他也不曾這樣狼狽過,就像是在雨裡跑了很遠的路,找了很多地方,看見她的身影才停下腳步一般。
喬伊隻是停了一秒,就再度朝她走來。
李文森站在原地,望著他的身影,竟有恍如隔世的錯覺。
漫山雪鬆沙沙起伏,浮雲散開,山川之上三四點疏星,如同螢火。
而他行走於曠野,也如同行走於天地,獨自煢煢,孑然一身。
……
她等喬伊走到麵前了,才慢慢找回自己語言的能力:
“你怎麼在這兒?”
“因為我一直打不通你的電話。”
他黑色的碎發一滴滴地往下滴水,睫毛上也掛著水珠。
他今天晚上為了找她,幾乎翻遍半座城市,連餘翰手下的警察全部出動了……然而他卻絕口不提這些事,隻是看著她手臂上多出來的幾道劃痕,輕聲說:
“你又受傷了?”
“不小心摔了一跤。”
李文森這才想起自己忘了什麼事:
“抱歉,我去商場買了新手機,舊的那隻被我隨手扔掉了,扔掉之後才發現我找不到iPhone上放SIM卡的地方……我之後想去電話亭給你打電話,可想了半天又不記得你的電話號碼。”
“iPhone要剪卡。”
“……哦。”
昏黃路燈之下,李文森望著喬伊低垂的眉眼,羅切斯特臨走之前的話,就像魔咒一樣,在她腦海中重複響起——
“你知道嗎文森?愛情是要宣之於口的。”
像是放走了一個做了很久的夢,他的聲音那樣荒涼又蕭索:
“我從不曾有哪一刻那般後悔……後悔我此生,從沒說過我愛她。”
……
喬伊接過她的緞麵小黑傘,合上。
銀黑色的絲線堆雪一般,那隻展翅欲飛的鶴,就這樣在手指間徐徐收攏了翅膀。
“下次手機沒電或蠢到不知道怎麼放卡的時候,記得刷我的信用卡。”
他抬起頭:
“這樣會有短信通知我,我至少知道你還活著。”
“好。”
“順便提一句,如果你實在背不下來一個僅僅十一位數的號碼,就把它寫在你的手表下麵,畢竟你的手表記憶力比你好一點。”
“……好。”
“那麼……”
他頓了頓,朝她伸出手:
“如果你沒其他風景要看的話,文森,我們該回家了。”
……
昏黃燈光下,他的手指白皙得像籠著一層月光。
這個男人,從頭到尾不曾說一句安慰的話,也不曾像那個年輕的警察一樣讓她“節哀順變”。因為他知道真正的痛苦於她如同釀酒,她看似平靜、順從、不掙紮,但那些留下來的痕跡卻會隨著時間變得愈加厚重,沉澱為她性格中最為堅忍的部分。
……有那麼一瞬間。
“我愛你”三個字就像銜在嘴裡的花枝,像過重的橄欖,就要衝破理智,脫口而出。
可最終、最終……
她仍舊隻是彎起細長眼眸,伸手握住他的手,輕聲說:
“好,我們回家。”
……
昨晚他們回去的時候,已經快十二點。
李文森最近的睡眠質量越來越好,十二點前一定會開始犯困,雖然偶爾還有夢遊跡象,但已經可以完全擺脫安眠藥了。
然而出乎她意料,整整一個晚上他們誰也沒有提英格拉姆死的事。直到第二天早上七點多她醒來的時候,喬伊才把一封厚厚的大信封擺在她麵前:
“早安,文森特。”
“早安。”
李文森難得起床時沒陷進她的二戰情節,也沒半夢半醒地打亂打電話逼肯德基送外賣,她極其清醒地在他對麵坐下,拿起茶幾上的大信封袋:
“這是什麼?”
“劉易斯托人帶給你的,我不方便拆。”
但從手感和邏輯上卻基本可以肯定,這是昨天晚上英格拉姆死亡現場的照片。
他頓了頓,剛想委婉地提醒她今天早上沒夢遊這點非常值得表揚,就見李文森冷冷地抬起頭:
“你這頭豬。”
喬伊:“……”
“我要的是細節信息,上校。”
李文森“啪”地把信封摔在他麵前,輕柔的語調配上陰狠的表情,倒真有點戰爭中反派角色的味道:
“什麼叫不方便拆?就你這個棺材樣子我們怎麼戰勝德國?我們怎麼攻打波蘭?你至少要告訴我封信的渠道、來曆以及它為什麼大晚上的出現在我的戰壕裡,再讓我決定是否有拆開它的必要,馬上給我滾回去重新調查!”
喬伊:“……”
……
李文森十分鐘後才恢複正常。
她和喬伊麵對麵坐在餐桌前,桌上有牛油果法棍、豆漿和蟹黃小餃子,一疊泡芙已經被淹沒在了層層疊疊的文件下。
李文森拆開劉易斯送來的信封,看到裡麵的東西時頓了一下,語氣已經非常平靜:
“是英格拉姆死亡時的現場照片。”
“嗯。”
喬伊最近不知為什麼忽然對宇宙、時間和黑洞很感興趣,一直在看近幾年的論文,或許和之前那架莫名其妙消失的馬來西亞飛機有點關係……畢竟在神乎其神的百慕大三角傳說裡,相對靠譜的一個解釋,就是那些消失船隻其實掉落在了某個時空的夾縫中。
但這種靠譜……也太不靠譜了。
喬伊似乎對這個案件興致缺缺,隔了好一會兒才放下書:
“有什麼發現?”
“沒什麼特彆的。”
李文森像鋪拚圖一樣,把一張張高清度照片平鋪在餐桌上,嘴裡還叼著一隻泡芙,含混地說:
“昨晚謀殺英格拉姆的是定時□□,醫務室在之外又很偏僻,現場沒有任何監控設備。劉易斯他們已經做了彈道分析,但這並沒有什麼卵用,因為槍就明晃晃地架設在十米外,射程非常近,藏的也很隱蔽,從架子生鏽的情況上來看,應該已經放了有一段時間。”
喬伊拿起桌上槍支的照片,沒有說話。
“奇怪的地方有兩個。”
李文森咽下泡芙:
“一是這把槍的來路,彆說中國是禁槍國家了,就是不禁槍,這把槍也非常奇怪,粗糙不說,劉易斯那邊根本找不到與這把槍符合的型號,也找不到這把槍的流通渠道;二是這把槍的遠程定時裝置居然是用熱點WIFI連接的,那個WIFI居然還沒有設密碼,我在英格拉姆病房裡喝咖啡時居然還自動連上過這個WIFI……這也是日了個狗。”
手機熱點WIFI?”
即手機自己用4G信號發射出的WIFI。
喬伊抬起頭:
“至少吃飯的時候保持用語文明,你沒看到我麵前還有一根熱狗?”
“……哦。”
“是否追蹤過手機號碼?”
“追蹤不到凶手用的是一部超長待機手機,裡麵裝的SIM卡是十幾年前的,就扔在槍支邊的草叢裡,凶手通過遠程控製這部手機發射信號,槍支上的信號接收器又通過手機自己發射的熱點WIFI接受到信號……於是,砰。”
子彈發射了。
這簡直是小學生都能做到的簡單事情。
但正因簡單,所以難尋。如果這個凶手稍微用一點動腦筋的東西,比如架設一條槍支與信號發射器之間的專屬通路,那麼劉易斯他們就能根據這個人的代碼設計風格找反追蹤到凶手那裡。
……
喬伊又換了一張照片。
他並沒有像往常一樣一上來就開始看木乃伊和屍體,倒是對那把槍和那隻子彈有一點點的感興趣:
“劉易斯那邊還有什麼線索?”④思④兔④文④檔④共④享④與④線④上④閱④讀④
“他還提到了射擊時間……這次謀殺雖然是遠程控製槍支,但要一次瞄準,凶手必然在能看得到英格拉姆的地方,或者在能監控到英格拉姆的地方。”
“醫務室四麵沒有建築物?”
“沒有。”
“也沒找到監控器?”
“沒有。”
喬伊那邊已經放下了照片,也不知道正在他的黑色小手機上查什麼東西。
李文森抿了一口豆漿,神情談不上不好,隻是有點清冷:
“我總覺得英格拉姆死的時間太巧了,我們剛剛發現愛麗絲的屍體,西布莉的案件也剛剛結案,如果我上次真的從十七樓掉下來,那在短短兩個月裡與有關的人就死了四個。”
學術的圈子本來就小得可憐,走到哪都是熟麵孔。愛麗絲-菲利普-瑪利亞為了追喬伊專門去學了曆史學,是曹雲山的直係學姐,又涉獵廣泛,金融上也有她的產業。在她認識喬伊之前,就和她、曹雲山、沈城都打過幾次照麵……沈城有段時間還動過把愛麗絲請到來開講座的念頭。
“但這幾個案子的線索實在太少,基本上都是無頭案……我下午再去找一找劉易斯幫忙好了。”
“……哦,劉易斯”
喬伊忽然笑了。
他的手機藍牙能直接連接噴墨打印機,此刻一張彩打圖片正一行一行地匆打印機的腹腔裡吞吐出來。
伽俐雷立刻恭敬地把打印紙雙手送到喬伊麵前,後者坐在扶手椅上,姿態就像中世紀的英國貴族一樣矜貴而……欠揍。
“抱歉你沒機會去找你的小警察求助了。”
他把他之前看過的槍支和子彈圖片,連同這張打印紙一起放在她麵前:
“因為,我已經找到這把槍的出路。”
……
一秒鐘後……
兩秒鐘後……
三秒鐘後……
“哈哈哈。”
李文森乾巴巴地笑起來:
“我知道你很聰明,但這怎麼可能呢?我們才剛聊五分鐘,你連電腦都沒打開呢哈哈哈。”
“是二分零七秒,再剔除我提醒你不要說臟話的時間,滿打滿算也不超過二分鐘。”
喬伊抬手看了看表,淡淡地說:
“你的時間感和你的方向感真是有的一拚。”
李文森:“……”
很好,這很喬伊。
現在她不和喬伊聊曆史專業課也處於智商被完全碾壓的狀態了,刑偵明明是她的area才對,喬伊隻不過是一個每天埋頭故紙堆裡的文、科、生。
……
文科生打印出來的是一張槍支3D模型。
李文森:“這是?”
“這把槍的建模圖,Appstore裡有個軟件可以自動把過濾過的照片轉換成設計圖模式,雖然不大精確,但是夠用了。”
喬伊拿起劉易斯發過來的現場□□照片:
“我把這把槍的3D設計圖參數在網上用蜘蛛抓了一下,匹配到兩萬多張圖片,但如果加上我設置的過濾條件,搜索結果就變成3個。”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