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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一歎,在這翻飛起舞能將人引入迷途的大雪裡,他像是個不知方向散漫行走的旅者,終是一朝開悟辨得前路。於是他收了視線,轉向亭心:“雲起今後,隨著師父。”

說話的人臉上不見什麼肅穆,語氣也不像賭咒發誓的字字加重,一襲水紋白袍的男子隻是站在這紛飛大雪裡的湖心亭上,用最平靜不起波瀾的語調和神情,把自己身前不知有幾十年、幾百年或者更久更久的路押了下去。

蘇葉子聽得一怔,怔過之後有些想笑,因為他發現自己又錯了。幾日前因著旭陽長老的話他一時心血來潮去了外宗的供奉堂,原本隻是想看看那個連著拿了十一年外宗大比桂冠的徒弟,料想多半也是無賴憊懶卻鋒銳內藏。沒成想一見之後,發現自己錯得離譜,這人更像是水一般的性子,旁人如何奚落他都認真接了,不喜不怒不起不伏,雖然沒見十多年前他引得宗門驚讚時的表現,但可以料想是和當日被外宗弟子嘲弄諷刺時一般的模樣。

蘇葉子還從未見過心性平和到這般程度的,他向來隨性而為,感興趣便把人放到了身旁,幾日觀察下來,也就確定了自己當真是收了一位聖人般的徒弟——這人見著宗主,見著嬋娟洪荒,與見著那對他嘲弄奚落的外宗弟子時彆無二樣。他不怒,不是忍下來,是當真沒生出怒這種情緒;他待人隨和,那就無論與宗主長老,還是與侍童禦者,都隨和得讓人尋不到半點瑕疵。

蘇葉子是這樣判斷和認定的,然後就在剛剛,他發現自己又錯了——

淡淡一句“雲起今後,隨著師父”,聽不出托付、懇請、敬重,或是其他情緒,隻有和談瑣事一樣溫和的淡然。

可他的獨苗徒弟這哪裡還是溫和?這無差彆的溫和達到極致,原點與終點都已歸於傲字。傲到自己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了大概也不會在意。他猜在檀宗十一年,這偌大的第一仙門、傳奇級彆的宗主長老、門下輩出的奇才弟子——還沒有誰真正入了雲起的心。所以他臉盲,見過了多少次,他也都不認得。

——草葉長得柔嫩,有人會小心翼翼地避開,可誰會記得剛剛拂過腳麵的葉子,是不是昨天或者去年今天避開的那一片?

這人得有多傲氣,才會這樣平靜到極致地,把一句生死相隨的承諾說得像是飯後茶間的一句開場?

“好啊。”

唯一一片被認出來的葉子翹了翹葉尖。

蘇葉子笑得像隻看著獵物踩進陷阱的狐狸。

“今後,雲起乖徒便做為師的隨身掛件吧。”

第6章 為勇者正義發聲

外宗大比是檀宗每年一次的盛事——換個說法來說,外宗大比是檀宗山門所有事務裡每年人到得最齊的時候。雖然說這十幾年因為某位的存在,導致連著十一屆大比的決賽都成了最沒看頭最沒懸念的過場,但為了選拔優秀的新生代弟子,四位守峰長老還是一定會咬牙堅持到最後一場。

每年外宗大比後就是弟子們晉入內宗的時機,這時候在這一年內進入靈種境的弟子之中,凡是有幸在大比中被守峰長老們甚至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宗主看中的,便能選入各峰成為守峰弟子,若是沒被看中那就隻能到內宗第七峰——唯一一個沒有守峰長老、普通內宗弟子混居、不過也是占地麵積最大的峰頭。

所以無論對守峰長老來說還是對外宗弟子來說,外宗大比都是每年不能錯過的盛事。四位守峰長老坐在高高的坪台上俯視著下麵偌大的比賽場地,身後站著各峰有收徒資格的實際輩分不一看著年紀卻差不多的老牌守峰弟子,大家一齊慈祥地望著下麵還未盛開的“花骨朵”們。

然而凡事總有例外。

譬如內宗七峰裡,除了沒有守峰長老的第七峰和幾乎不露麵的宗主的宗主峰,還有這麼兩位例外的存在——從來就沒露過麵的督察長老,以及督察長老他那連著露了十一年麵的親傳弟子。

這一屆的外宗大比一定是可以載入宗門史冊的大事——當四位守峰長老看見蘇葉子站在他們麵前笑眯眯地衝他們打招呼時,不約而同地這樣想。

“蘇師兄……昨天不是說不收徒嗎?”洪荒長老在另外三位師兄弟誠懇的目光下,試探性地問那個已經大咧咧地坐在了自己旁邊的督察長老。

蘇葉子摸了摸手感不錯的座椅扶手,片刻後才側過臉去:“我不收徒啊,”他往身後一指,“我有雲起乖徒,不用收徒。”

洪荒長老目光落過去,雲起衝著他微一躬身,洪荒長老嘴角一抽,心說違背了宗門規矩還要這麼大大方方地帶出來給所有弟子們看見麼……麵上他也隻能回以微笑頷首,再轉回來:“那師兄今日來是……?”

蘇葉子答得理直氣壯:“看熱鬨啊。”

守峰長老們身後站著的正在討論下麵的比鬥情況的守峰弟子們不約而同地放輕了聲音。

洪荒長老無話可說,那邊旭陽長老看了一眼台下熱火朝天的比鬥,又看了一眼神情淡然地跟一幫修為不知道比自己高了多少的晚輩弟子一起站在長老們身後的雲起,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麵色肅然:“雲起師侄不再參賽,恐怕是少了許多熱鬨。師弟你這麼多年來又是第一次親臨大比,想法可與我之前問你時不同了?”

蘇葉子眨了眨眼:“大有不同,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現在才知道自己當初貿然開口多麼有失穩妥。”

坐在蘇葉子旁邊的洪荒長老一聽這純良的回答,心裡突然抽了一下,他忙轉頭想阻止旭陽長老繼續接話,卻已然來不及——

“哦?師弟有什麼新看法了?”

“當然。原本我以為外宗大比就是無聊的同門鬥法,”蘇葉子盯著坪台下麵,看得津津有味,“現在看來,明明更像是凡人的皇帝選妃嘛——百花競放,姹紫嫣紅,爭奇鬥豔,搔首弄姿啊。”

“……”

整個坪台上的低聲議論戛然而止,繼而籠上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始作俑者毫無覺悟,轉回頭去和身後的徒弟搭話:“雲起乖徒確實不該再參加了,以你那平直的個性一定毫無新奇華麗可言,難為每一屆的弟子們不但自己表演還要拉著你強行搭戲。”

聽著這實意與話表截然相反的一褒一貶,洪荒長老無奈地扶額:就知道不會那麼簡單,扮純良裝乖巧的分明是在憋大招,為何旭陽師兄跟蘇師兄打了那麼久的交道,還是總上當呢……

旭陽長老被蘇葉子之前的話氣得胡子一抖一抖的:“術法華麗都是小技,最終還是要靠實力取勝!”

蘇葉子深以為然地感歎:“所以連著十一年大比桂冠的獲得者都沒變過啊。”

“十年不得寸進,有什麼值得驕傲的……”

一絲細如蚊蚋的聲音飄進眾人的耳朵,開口的人自知失言已經閉氣噤聲;坐在前麵的四位守峰長老不約而同地皺起了眉。以他們的修為,即便那人立即閉氣他們自然也能察覺是誰動的聲,恰是往屆一個敗於雲起之手後進了內宗的守峰弟子。他們能聽得那人位置,蘇葉子更沒有不能的道理。

蘇葉子沒急著開口,他看了一眼雲起,一如意料中的神色淡然,仿佛被指責的不是自己。他於是笑了,笑聲清朗,如泉擊石,如金扣玉,如鼓琴瑟,如動笙簫。在這笑聲裡四位守峰長老臉色漸漸沉下去。

笑罷之後蘇葉子望著台下的比鬥,聲線乾淨,卻帶著泉石和金玉的冷意:“以通脈境修為戰任何靈種境以下與晉入靈種境不足一年者,無一敗績,為何驕傲不得?輸了便是輸了,偏偏連認輸的膽量和氣度都沒有。如今被你們嘲笑的人,受天塹困,十年不得寸進,卻也是十年不退半步,你們且問問自己那可憐的自尊心,將你們置於相同境地,哪個能及他毫厘?因自己的無能而嘲笑勇者,因自己的失敗而貶低對手——入修行道是為長生,可須知縱使毫無修為的凡人,也強過百世扭曲的蛆蟲。”

蘇葉子話音一頓,視線在台下一掃而過,然後輕笑了一聲:“抱著這樣的心態,就算你們僥幸得入混沌,也永遠隻是個不折不扣的可憐蟲。你們倒在那時候隻有通脈境的師兄麵前的一幕,會成為你們那百世的噩夢。”

坪台之上一時安寂,很久都沒有一個人開口,有人沉思,有人羞愧,也有人不以為然。須臾後旭陽長老歎了一聲,同樣是望著台下:“回峰之後,修為封禁三年,此間便到後山反省。”◇思◇兔◇在◇線◇閱◇讀◇

沒指名道姓,他身後的弟子裡麵有一個漲紅著臉的自覺領了命:“……弟子謹遵師祖教誨。”

聽了這懲戒,眾弟子臉色微變。而為“勇者”正義發聲的蘇葉子笑意依舊,端起一旁的琉璃盞飲儘瓊漿;他身後的勇者本人還是一成不變的淡然,就好像之前褒貶完全跟他沒關係,隻在看見那空了的琉璃盞後,拿起旁邊的玉壺給蘇葉子重新斟滿。

一旁被搶了營生的侍童默默地把手收回去。

坐在洪荒長老和嬋娟長老中間的是個麵相年輕的男子,從之前蘇葉子落座之後便撐著額頭望著這兩人的方向,到了此時台上安靜,他的目光帶著些微深意在蘇葉子和雲起之間轉了幾個來回,張了口:“我這還是第一次見你這麼認真,”說話時他望著蘇葉子,帶著探究的笑意浮上臉來,他把下巴往雲起那兒撇了一下,“端起做師父的責任,還把身為督察長老的良心一起撿回來了?”

蘇葉子微笑:“天鬥師弟這話說得……我向來儘職儘責。”

天鬥長老冷笑:“說這話你不心虛嗎?”

蘇葉子誠懇地看他:“不。”

天鬥長老不再搭理蘇葉子,轉向蘇葉子後麵站著的雲起:“雲起師侄,雖然你之前遇人不淑攤上這麼個師父,但凡事都是可以補救的,要不要考慮來我的天鬥峰?”

這牆角挖得毫不專業,明顯也沒幾分真心。

然而雲起便是認真地也轉向天鬥長老,麵上雖沒什麼明顯的神態,眸子卻熠熠地亮,亮得叫與他對視的人忍不住心虛得不敢直視——

“他很好。”長身玉立的男子字字咬得清晰利落。

不是師父,也不是督察長老。

隻是他。

他很好。

天鬥長老愣了一下,他仔仔細細地把站在那兒的人看了一遍又反反複複地琢磨了那鏗鏘有力的三個字,確定那人真的沒有任何玩笑和恭維的意思,是很認真地在用事實跟他講道理,於是天鬥長老一本正經地轉頭回望蘇葉子:“師兄,我給你掐指一算,你命裡有這一劫啊。”

蘇葉子擺手:“去去去,你什麼時候繼承掌門那算命的衣缽了。”

天鬥旁邊嬋娟長老插話:“論算命,宗主那一脈還沒有天鬥師弟這一脈來得傳承正派,我倒是覺得你可以信一信。說起來,天鬥師弟不如給我也算一卦,看看我命裡是不是有蘇葉子這一劫,我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