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道:“娘娘方才說上回我跟您所說的,其實並不是什麼年少氣盛,那是我的真心話,到現在也同樣這般以為。我並不認為喜歡一個人跟當好女官之間會有什麼衝突……”
武後無可忍般喝道:“幼稚!還不住嘴!”
阿弦隻得停口。
緊緊地抓著手中的暖爐,指骨都因此微微泛白。武後強壓心中的怒意:“你回答我,崔曄……對你又是怎麼樣?你們難道已經……”
阿弦道:“娘娘想問的是什麼?”
武後徐徐道:“你們是兩情相許了?”
雖知道崔曄對自己的心思,但若當著武後的麵兒說“阿叔喜歡我”,卻仍叫人難以開口。
阿弦便低聲回答:“我……不知。”
武後略鬆了口氣,她略一思忖:“你若是喜歡的是什麼無權無勢的平頭百姓,倒也罷了,如果是崔曄,那萬萬不能。”
心一緊,阿弦忙又抬頭。
武後對上她驚疑的眼神,冷笑:“崔曄家世顯赫,人物出色,如果你跟他有什麼……此事被天下人知道,他們會怎麼說?他們從此不會看重你的才能,隻會認定了你是靠男人,不管你做的多好,一旦提起你來,他們隻會先說起崔曄的名字,而你,隻是在他羽翼之下、微不足道無足輕重的一個女人罷了。”
武後說罷,看著阿弦沉默的模樣:“你並不蠢笨,不如想想看,長安城裡其實也有許多知書達理甚是出色的女子,不乏飽讀詩書,出口成章的才女,為什麼她們卻不曾入朝為官,為什麼是你?”
阿弦抬頭看向武後,卻見武後的雙目灼灼:“因為,她們一概出身顯赫,就算她們有這個膽量敢出來跟男子爭鋒,就算她們的確能做出點兒什麼來,在彆人看來,這種殊榮也自跟她們的出身脫不了乾係,也必然是他們父兄、親族的助力,而跟她們自身的能耐無關。你信不信?”
阿弦深深呼吸:“所以……娘娘用我,因為我沒有顯赫的家族,沒有來曆,什麼……也沒有?”
奇怪的是,鼻子忽地微酸,雙眼濕澀。
“你說的沒錯,就是因為你……一無所有,”武後笑的冷靜超然,“你來自僻遠豳州,孤身一人,卻在長安城裡掀起那一層層驚濤駭浪,所以你是最合適之人。”
“最合適的人?”阿弦撫了撫額頭,喃喃道:“原來……一無所有,對您而言,才是最合適的人嗎?”
“不錯,”武後道:“這樣彆人就不會說閒話了。你也能自在地施展你的才能。你該明白我的苦心,我……”
皇後停了停,眼中掠過了一絲極為罕見的柔和之色:“我從未對任何人這般寬容。十八子,你該明白。”
回想從最初召見阿弦的開始,她屢屢地衝撞,種種破格之舉,且從最初武後對她的印象就不佳,縱然如此,一路起起伏伏到如今,居然讓她屢次轉危為安,死裡逃生……
雖然武後知道,讓阿弦保住性命的最大原因,是因為武後正需要這樣一個棋子,但無可否認的是,她的確對這個女孩子有一份格外的寬容……
不知是不是因為這“棋子”不可或缺,還是因為……她想不明白。
但或許,這也是一種“緣分”。
正在武後用一種欣慰跟讚賞憐惜等等難得情緒交織的目光凝視阿弦的會後,阿弦卻忽然道:“但是我……不想這樣。”
武後怔道:“你不想如何?”
阿弦吸了吸鼻子,抬頭看著武後:“我不想……一無所有。”
武後雙眸微睜,繼而迅速皺眉:“你說什麼?”
阿弦握著雙拳:“沒有人天生喜歡一無所有,我從繈褓無知的時候就離開了父母,幸而有個疼愛我的伯伯在身旁,好歹我不是一無所有,誰知道老天不公平,帶走了伯伯,就像是您所說的,我以為我又一無所有了,在那時候,您知道我最想的是什麼嗎?”
武後看到她的眼中有淚光閃爍,武後道:“你想怎麼?”
阿弦道:“我什麼也不要,隻想跟著伯伯一起去。”
武後蹙眉無言。
阿弦道:“但是在那時候,有少卿跟阿叔在我身旁,我才活了下來,後來、後來我跟阿叔來到長安,漸漸地才知道,對我而言,阿叔早成了無法或缺的人。”
武後微微震動:“你……”
想到崔曄,眼睛裡的淒惶寒冷也都退散了,唇邊不由自主多了一絲暖色溫情的微笑。
阿弦輕聲道:“我喜歡他,對我而言就像是家人,也是我喜歡的人,我知道娘娘說的話很有道理,但是我仍是喜歡阿叔。不管如何,也無法改變。”
“住口!”武後沉聲喝道。
阿弦直視著武後的雙眼,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對我而言,娘娘其實就是最出色的人,雖然曾經聽了許多有關您的不好的傳言,但是自從在朝為官後,漸漸地明白了您是什麼樣的人……您的所作所為雖不能說毫無瑕疵,但就算比起皇上來也毫不遜色,可是這樣的皇後,會是一無所有才能造就的嗎?”
武後眼神閃爍:“我讓你住口,十八子,你是在抗命嗎?”
又道:“你竟敢把我跟你做比,是誰給你的膽子?”
阿弦停了停,輕聲一笑:“我自不能跟您相比,我也知道皇後隻當我是棋子而已,但我……我並不是棋子,我隻是個人,會喜歡,也會傷心。”
阿弦緊緊地閉了閉雙眼,像是要忍住心裡的痛楚,她唇邊帶笑,淚卻一湧而落。
武後雙眸沉沉,忽道:“好。”
阿弦不解抬頭。
武後道:“我便再給你個機會,現在讓你自己選擇。”
“選擇?”
“不錯,”武後漠然看她:“你自己選,是要崔曄,還是當女官。”
阿弦愣怔。
武後眼神冷峻,道:“你是想跟著崔曄,還是想在朝為官,這兩個隻能選一個,你告訴我,你如何選擇。”
這一句,令人窒息。
武後又道:“你若是選擇崔曄,從此男婚女嫁,我不乾涉,不管你們鬨翻天都好,隨你們意。若是想在朝為官,那就要割舍這份癡心妄想,從此彆再跟我提什麼不可或缺。”
偌大的殿內,肅然而坐的武後就像是殺伐決斷的神祗,她似笑非笑道:“十八子,想好了再說。因為一旦選擇,就沒有回頭的機會了。”
***
入宮赴宴的群臣之中,崔曄,袁恕己,明崇儼等都位列其中。
另外還有李氏諸王跟武氏皇親等。沛王李賢,英王李顯,殷王李旦等也均在,隻有太子李弘先前露了一麵,便由太子妃裴氏陪著退下休養。
但除了唐人之外,西域,海外,邊蠻等地的使臣也都受邀在座,其中便有遣唐使河內鯨跟副手,以及陰陽師阿倍廣目。
武後離席的時候,太常寺的樂師們正在奏四夷樂舞。
直到三刻鐘後武後才返回,此刻殿中一名健碩青年正開始在跳胡騰舞。
高宗傾身笑道:“皇後如何才回來?差點錯過你愛看的了。朕正要派人去知會你呢。”
武後笑回到:“方才多吃了兩杯,頭有些暈,這會兒才好了。”
當即端坐了看那樂舞。
底下群臣之中,崔曄不禁看向武後,心中隱隱有一種不祥之感。
之前武後才退席,就有宮人將阿弦傳了去,自然是被武後叫了去,如今武後已經回來了,但阿弦卻未曾返回。
崔曄暗看皇後,見武後同高宗低聲細語,笑意盈盈,神情似乎並無異樣,可崔曄卻從那雙鳳目裡看出了克製的怒意。
這對掌政多年老謀深算的皇後而言,至為罕見。
正在凝望武後之時,高高在上的那女子目光轉動,淡淡地瞟向了崔曄麵上。
崔曄先前隻顧忖度發生何事,竟並未提防,不期然跟武後目光相對,崔曄心頭微震,麵上卻還波瀾不動,隻向著皇後微微地低眸垂首,遙遙致意而已。
武後看了他一會兒,同樣不動聲色地微微一笑,重又將目光投向場中正騰挪跳躍的舞者身上了。
崔曄垂眸,端了一杯酒在手中,心頭那股不安之意更濃了。
正有些如坐針氈之意,忽地看見武後身側,太平公主湊到李賢身旁,輕輕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李賢歪頭,太平在他耳畔低語數句,李賢臉色立變。
正在此刻,上頭武後道:“太平,不好好地看舞,在說什麼悄悄話?”
太平公主道:“沒說什麼,在跟賢哥哥說跳的很好呢。”
武後笑道:“你過來。”太平遲疑地看了李賢一眼,眼中焦慮之意一閃而過,卻終於起身走到武後身旁。◆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武後將太平公主摟入懷中,疼愛地看著她問道:“你方才跑到哪裡去了,怎麼身上這樣冷?”
太平道:“他們說我的獅子犬不知跑到哪裡去了,我才去找了。”
“找到了嗎?”
“找到了。已經叫帶回去了。”
說話間,李賢悄悄起身,正要離席,武後道:“沛王去做什麼?”
李賢道:“孩兒多吃了兩杯酒,有些頭暈,出去走走。”
武後一笑:“也罷,隻是彆走的太遠了。讓人跟著些,透一透氣就回來,彆掃眾位大人的興致。”
沛王答應了聲,起身退了出殿。
武後吩咐完了,正要再跟太平說話,目光轉動間,忽然一驚,身子便有些僵了。
原來她目之所至,竟見到原先崔曄坐著的席上,此刻空空如也,竟不見了人。
武後擰眉看了會兒,冷哼出聲。
太平仰頭道:“母後,怎麼了?”
武後才又露出笑容,淡淡道:“沒什麼,隻是覺著這次跳的,不如先前看過的好。”
***
李賢隻顧起身往外,卻並沒有留意崔曄也已經離了位上。
他出了麟德殿後,便加快步子往旁邊偏殿而去,不料將到殿門處,就見崔曄攏著一人走了出來。
李賢猛地止步。
崔曄回頭,略欠身道:“殿下。”
李賢亦看清他懷中之人:“小弦子……她怎麼了?”
原來阿弦垂著頭,手攏在額頭上,也不做聲。
崔曄道:“沒什麼,風吹著了,有些頭疼,我正要送她先出宮去。”
“是嗎?”李賢忐忑,目光不離阿弦。
正要細看,崔曄已經護著阿弦往外。
李賢目之所及,心頭顫動,忙往前幾步。
近距離也看的更明白了,原來阿弦的額頭不知如何竟流了血,血順著掌邊透出。
“這是……”李賢驚怔。
崔曄回頭道:“殿下勿驚,不如先回殿中去吧。”他的聲音仍是昔日般溫和無波,隻是今日的溫和底下,泛著令人心冒寒氣的冷。
李賢站在原地,雙?唇緊閉,目送崔曄攏著阿弦,徐步去了。
又站了片刻,他轉身進了偏殿。
偌大的殿內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