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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梟 落日薔薇 4358 字 6個月前

隻看到他們被肅殺秋風吹得縮手縮腳。

冷嗎?

她怎麼不覺得?

大概麻木了。

時辰沒到,她還要跪著。目光垂落,她瞧見幾隻螞蟻從泥土上爬過,不知為何想到從前躲在灶間看廚上螞蟻爬行的情景。她忽然就想笑,做螞蟻挺好,逐甜而去,簡簡單單。

一陣咳嗽聲音響起。

秦婠閃了神。

那嗽聲她熟悉——隱忍克製,但有時總難克製。

隻是今日,這陣咳嗽聲似乎比以往更沉重些。

“大人,小心台階。”衙役好心提醒著走上監斬台的男人。

“無妨。”他開口,嗓音略有沙啞,一如既往地低沉。

秦婠動動眼皮,目光從額頭淩亂的發絲間望去,看到他。他著孔雀緋袍,腰束金荔枝,長發齊綰烏紗之內,露出清俊卻蒼白的臉龐,神情一如即往的端肅疏離,眉宇卻緊緊攏著,臉色也很差。

她看他之時,他也恰巧望來,兩人目光淩空交彙,他動了動唇,想說什麼卻沒能說出,她便勾起一點笑意,也不知他看沒看清,她隻聽到他忽然又重重咳嗽起來。

“大人,您沒事吧?”旁邊的隨從看到他駐足重嗽,不由關切問他。

他擺擺手,話卻再難說出,快步走上監斬台,坐進官椅。

————

正午的太陽花白刺眼,照著刑場上形銷骨立的女人。

她隻瞥了一眼就低下頭,目光麻木茫然,讓卓北安%e8%83%b8口堵的氣湧上喉嚨,嘴裡嘗到幾絲腥甜,他咽下,複又劇烈咳嗽。

他記得自己初見她時,這小丫頭還未及笄。她父親秦少白與他是同僚,那日正好邀他去秦府吃酒,偏巧撞見這小丫頭拿著白饅頭蘸腐%e4%b9%b3躲在曲廊儘頭悄悄地吃,肉鼓鼓的臉頰上沾著一星油黃的腐%e4%b9%b3,他從沒見過哪家姑娘能把饅頭吃得如此生動,眼睛鼻子嘴巴像在跳舞,叫他記了多年。

卓北安眼前閃過巧笑倩兮的姑娘,眉生花眼含水,怎樣都與堂下跪的女人對不上號。她眉眼裡隻剩了些舊時輪廓,餘的便像被抽空骨血的皮囊,毫無生氣,他差點沒能認出這蓬頭垢麵的女人,就是當初偷吃白饅頭的小丫頭。

秦婠之案輾轉審了半年,她殺夫焚宅,背著八條人命,是整個京城駭人聽聞的毒婦,朝野震驚,百姓皆罵,卷宗送到大理寺時,沒有一個寺正敢接,是他因著故友舊交的情分親自接了這案子,逐一查證比對,確認有疑方去獄裡見了她。

那時天還熱,獄裡卻陰冷濁臭,秦婠跪在地上,聲聲喊冤。那時她母親亡故,父親流放,親族已然視她為恥,除了他,沒人願意見她幫她。

他在她麵前信誓旦旦說過,隻要這案有冤,他定替她翻案再審,還她清白。

那時她望來的目光,就像看來那塊白饅頭,驚喜並且充滿生機。她並不想死。

可惜,他這少年成名的神探北安,大理寺最為年輕的少卿,譽滿全京的大安四子之首,卻沒能替她翻案。明明疑點重重,他卻無能為力,隻能眼睜睜看著聖旨頒下,判她秋後處決,由他親自監斬。他不止沒能救她,甚至還要親手送她踏上黃泉。

他最後一次去大理獄裡探她,已瘦得不成人形的她笑著與他拜彆。

“北安叔叔,我不怪你。你儘力了,謝謝。”她仍按從前的叫法稱呼他。

他長她八歲,不過因為與她父親是同僚之故,她一直都喚他“叔叔”,而今,他這做叔叔的明知她含冤卻未能還她清白,她雖不怪他,他卻怪自己。

進大理寺之前,他曾對自己說,絕不錯放一凶,也絕不冤枉一好。而今,她成了這他這輩子唯一冤枉過的人。

————

“大人,時辰到,該行刑了。”同來的大理寺正徐昭附耳輕道。

尋常死囚蓋由寺正監斬,可這秦婠夫家定遠候府的老太公昔年隨大安太/祖皇帝征戰天下,受封為候,並領丹書鐵券,爵位世襲,蔭蔽後人,到秦婠之夫沈浩初手上已是第三代。秦婠為堂堂定遠候夫人,有朝廷誥命在身,故由卓北安親自監斬。

“咳。”卓北安嗽起,抬頭看了看天空。

午時三刻,日正當空。

他一手捂著唇直咳,一手從簽令筒裡抽出火簽,手臂虛懸半空,遲遲未將簽令擲下。

身後的劊子手就位,秦婠瑟瑟抖起。

那碗斷頭酒壯不了她的膽,這一刀若乾脆利落,倒也罷了,若是這刀鈍上幾分,那她豈非變成那砧板上砍不斷的骨肉?

她怕死怕疼。

刑場的天空不知幾時陰沉下來,風呼號嘯吼著卷著敗葉浮沙刮過,迷人眼眸,不過片刻竟降下暴雨。

“行刑。”堂上坐的人咬牙將令簽擲下,渾身已被雨澆透。

斬令擲地,長刀冷刃揮下,血色融雨,濺落汙泥。

他卻與她同時倒下。

銀電劈過,天地如同惡鬼裂雲。

秦婠斬首之日,名滿大安的卓北安因先天心疾,與她同日而亡。

————

黃泉路長,陰間淒冷,秦婠渾渾噩噩前行,不知是漂是走,耳邊隱隱約約聽到些聲音,像坊間婦人的碎語。

黃蜂尾後針,最毒婦人心。

她討厭“毒婦”這詞。

從她嫁入沈家起,這個詞似乎就變成她的烙印。

可她雙手空空,卻未曾做一件傷天害理之事。

秦婠不甘,越聽越煩,捂著耳蹲下,尖銳叫起。

可意料中的聲音並未響起,四周的碎語卻淡了,良久,她鬆手抬眼,看到前方無儘虛空之間,有個人跪著。

背影挺拔,長發披爻,有些熟稔。

她聽到他說:“若能重生,我願擇命而歸。”

她不解,腳下卻忽塌陷,四野黑去,她沉入混沌。

————

人如蜉蝣,溯世而存。

世有《蜉蝣卷》,書儘兩世歌。

這一世重生,也不知會成全誰的求而不得……

☆、山海盛事(下)

天家賜婚旨意既下, 霍錦驍無法再逃, 隻能乖乖呆在兆京。婚期很快議定,六月十二, 就在太子登基大典後一個月。因著這兩件事,整個京城的貴圈就像水入油鍋般沸騰了,每日往晉王府遞送的帖子雪片似的飛, 一大半都是京中諸府女眷邀請她去參加什麼花會詩會。

霍錦驍不耐煩參加這些, 通通拒之門外,就隻去宮裡見了太子妃薑桑梓和三公主霍熙平,再來就是拜見幾位舅舅, 見見堂表兄弟姊妹。她外祖、前工部尚書俞宗翰兩年前病逝,如今俞府已由俞章敏當家,也已年近五旬。接任俞宗翰之位的,正是她的表舅徐蘇琰, 她母親俞眉遠娘家唯一還在世的兄長。

馬車軲轆碾過石板路,在兆京的街巷間慢悠悠駛著。

“那裡,是鎮遠候府。”俞眉遠掀開簾子, 指著不遠處宅子道。

霍錦驍看到朱紅大門外的一對石獅威風凜凜守著。

“那原來是靖國候府,也就是東辭他父親的府邸, 後來他父親犯了事,滿門被滅, 皇上就將府邸收回賜給了鎮遠候薑夢虎。如果沒有那場叛亂,東辭應該在這裡長大,學文習武做個世子。”俞眉遠目光飄得遠, 人生匆匆數十年,而她活了兩輩子,愛恨已遠,所有的過往也不過掌中流沙,慢慢從指縫裡流走,不知哪一年會被她徹底遺忘。

“娘,您與東辭父親……”霍錦驍小心翼翼地問道。過去的事,她隻知道些輪廓,長輩們對此諱莫如深,這是她唯一不敢問父母,也不敢問東辭的事。

“想聽?”俞眉遠捏了下她的鼻尖,“過來,我給你講個故事。”⊙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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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一講就是半日,霍錦驍的唏噓才剛起個頭,馬車就停了。

霍錦驍從馬車上跳下,再扶母親下來,問道:“娘,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

她們的馬車停在俞府對麵的宅院外頭。

“來看你的嫁妝。”俞眉遠言簡意賅。

“我的嫁妝?”霍錦驍納悶極了。

俞眉遠拉著霍錦驍往裡走,宅子的門已被打開,門口候的人穿金銀杏紋的褙子,梳油亮的頭,笑得溫柔。

“馨姨,這些年辛苦你照管宅子了。”俞眉遠一見她便格外溫和。

“王妃說得哪裡話。”周素馨卻抹抹眼角,眼眶通紅,她是俞眉遠母親的陪房,從小看著俞眉遠長大,感情非常人可比,“這位就是永樂公主?”

“你叫她錦驍吧。”俞眉遠扶著周素馨進園。

“馨婆婆。”霍錦驍乖巧喚人。

“使不得。”周素馨忙搖頭,目光卻不住地望著她,“真像……像王妃小時候……”

俞眉遠笑了笑,和她敘了幾句家常,便轉而朝霍錦驍開口:“這個園子和對麵的俞府原是東西兩園,全是俞家的產業,我出嫁之時,父親把這個園子作陪嫁給了我。當初我在京城所有的陪嫁,都在這裡麵,還有從你十歲開始,我就讓馨姨替你在京中置辦的嫁妝,也全都放在這裡了。”

俞眉遠幼時失恃,沒有母親替自己操持這些,所以她出嫁時嫁妝雖豐厚,卻都是現打的東西,值錢是值錢,但失之精巧。嫁妝這東西,還是要早早準備的好,譬如一張拔步床,若想找好料子,再算上打造時間,沒個兩三個年都出不來。

“……”霍錦驍怔怔看她,顯然沒能緩過神。

園子很大,打造得很彆致,因為沒有住人,她的嫁妝直接堆在了各園的屋子裡,彆的不說,單是那一套五罩的楠木漆彩鳳麟拔步床與整套的妝奩櫃椅,其精致程度已叫她瞠目,其他東西就更彆提了,田契鋪麵一樣不少,這些還隻是她母親的。她父親那頭另算,再加上宮裡替她備下的嫁妝,她幾位舅舅送過來的禮……她十根手指頭算不過來。

她知道父母手裡銀錢寬裕,但也從沒想過寬裕成這般地步,畢竟從小到大她雖不愁吃穿,但飲食起居也沒比普通人矜貴多少,她對這園子的價值沒有概念,隻在心裡想著,這麼大一個園子,又在天子腳下,那能折成多少艘船,供燕蛟過活多少年?

“這幾年你與東辭走得不易,那孩子因為父親的關係受了不少罪,雲穀對他有愧,好在苦儘甘來,你們可要好好的。”俞眉遠拉著她的手,細細地叮囑。

“娘。”她忽然環住母親的脖子,舍不得放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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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錦驍這廂忙壞,魏東辭那頭也沒落個清閒,每日隻做一件事——籌備婚事。

安樂候的爵位原屬長寧長公主的嫡子左一江,五年前左一江回了蒼羌為王,已經不可能再回大安,這爵位和府邸便空置下來。皇帝將此爵位賜給魏東辭,有幾層含義。一來是謝他平定東海之功,二來也是讓他有個好身份能迎娶霍錦驍,三來這安樂候原就是虛爵,空有名頭,並沒實權,最適合魏東辭。

天家行事從來諸多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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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元二十五年春,太子霍翎登基為帝,改年號天元為祥安。

登基之日,太子妃薑桑梓接掌六宮金印,同日冊封為後,戴九瞿鳳冠、著鳳袍,與天子同登天壇祭天。

六宮獨尊一人,新帝未納一妃一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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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安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