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錦驍手腳麻溜得很,轉眼已經把外披的裙裳上身,頭發隨便紮個辮,正把臉埋在盆裡胡亂洗洗,拿巾帕抹了,又端起隔夜茶水漱口,喉嚨咕嚕兩聲把茶水全吐在漱盆中。
祁望耐心等她做完所有,才道:“叫我過來有事?”
他看出她眉中急切與喜色來。
急是因為那事,喜是由於看到他。
霍錦驍尋思過了,梁家大案沒什麼好瞞他的,就算她現在不說,過兩日傳得滿城風雨他也要知道,再加上曲夢枝頻頻找他,不知和這事有沒關係,若見到曲夢枝他肯定會知道,倒不如她現在說了,看他如何想。
給祁望倒了杯隔夜茶,她坐到他對麵。祁望看著冰涼的茶,沒伸手,隻挑眉等她開口。她理理思緒,將梁家的事與曲夢枝三番四次問及他的事一一道來。
中間祁望沒有插嘴,隻是神色越聽越沉,眉宇幾乎攏作死結。
她言簡意賅交代完事,問他:“祁爺,這案子起得蹊蹺,你看會是何人所為?目的何在?”
“看手段和行事作派不像尋常盜匪,梁周康不是個普通商人,老宅那邊必也請了高人看宅,這夥人能悄無聲息潛進,又在官府的人到之前把人全抓走,這身手不是一般海盜做得到的,要對付他的人肯定事先做足準備,恐怕不是擄人勒索這麼簡單。”祁望指尖叩著桌麵道。
“我也這麼想的。梁家除了做正道上的生意,暗中還和三爺有來往,你說會不會是海上出事,有人要對付他,才派人下這重手。這不像是求財,倒像是要威脅梁同康。”霍錦驍早就想過,其實有這能力在三港犯案的,東海倒有幾個人,海神三爺自不必說,十大海梟前三都有這實力,再來就是先前與東辭分析過的那股暗中新生勢力。
“有很大可能。有些事我沒告訴你,怕你想太多。去年一年東海都不太平,三爺迫切地想一統東海,勾結倭人打下不少島嶼,近期正在攻打龐帆的島。梁家是三爺的軍器和物資來源,若是出事,後勤儲備吃緊,三爺實力必大打折扣,這其中涉及太多人的利益,有人要對付梁同康一點都不奇怪。”祁望略一沉%e5%90%9f道。
他大方承認了自己對霍錦驍有所隱瞞的事。
按他所說,龐帆最有可能,因為目前來看利益衝突最大的就是龐帆。
霍錦驍盯著他。有時信與不信,就隻一瞬間的事。
但顯然祁望不在乎她信不信,他繼續道:“小景,這渾水我們不能淌,不管梁家是死是活,都和你我沒關係。東海戰事暫時還未波及平南和燕蛟,若是沾上一點,那可就不是幾個人、兩三艘船的私鬥了。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彆的事我能縱容你,這件事沒得商量,你不能插手。”
“祁爺,我沒想插手,我隻是想知道是誰出的手,也許……能找出三爺身份,難道你不想?”她又道。
“小景,於我而言報仇固然重要,但平南更加要緊。”祁望端起隔夜茶潤了潤嗓,“至於三爺身份,該水落石出之時自然會大白天下,不必急於一時,我都等了十二年,不差這點時間。”
霍錦驍不知怎的,想起那天他拉著她看海圖時說的那番話。
他的理想,誌在四海。
“那曲夫人呢?她現在也是梁家人。”她不再多說。亂世之中,明哲保身也是無可厚非的做法。
“我會找機會見她,探探梁家的事,到時再與你細說。”祁望站起來,“這些日子辛苦你了,好好休息。”
言下之意,便是不欲再談,他的態度很堅定,毫無回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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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望回來之後,船上又忙碌起來,他與錢家談妥生意,定了一批絲綢,要派船去泰澤運回。貨量很大,祁望便點了去運貨的船,除玄鷹號之外,所有船都去泰澤,巫少彌也在其中,收到貨後不再回石潭,直接運去平南與燕蛟。
第二天船就走了,霍錦驍和祁望卻還要在石潭留段時間,將餘事處理妥當。
日子一過又是兩天,梁家的事果然瞞不住人,風風雨雨從全州城傳到石潭港,隻猜是海匪所為,一時間石潭港人心惶惶。
三港是大安沿海要地,若連這三城都被海匪滋擾,那沿海已無安生之地,大安的海線也岌岌可危。
第三日,祁望收到曲夢枝的信,約他辰時一刻相見。
這事他沒瞞霍錦驍,那信送到她麵前,她翻看兩眼,隻是很普通的信,除了時間地點與落款,沒有更多內容。
“是曲夫人的字?”
“是她的字。”曲夢枝的字,祁望不會看錯。
霍錦驍有些擔心。這兩日梁府守衛嚴密,連隻蒼蠅都飛不進去,曲夢枝卻這時約他私下見麵,也不說緣由,誰知道是不是圈套。
“我陪你去吧,可以替你們放個風。”
她想了想道。
其實還是怕出事,外頭風風雨雨,東海也不太平,誰知道有沒人覬覦平南想殺祁望。
祁望從她手裡抽走信,道:“好。”
這好意他不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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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起風,這風來得玄妙,厚雲壓著天,風聲呼呼作響,海浪拍岸,叫船撞得砰砰作響,天地陰沉得像是驟風要來。船晃得厲害,玄鷹號上的人把繩纜加固之後都下了船,躲進附近的茶寮裡等著。
天也不下雨,隻刮風,樹葉沙石滿天飛。
霍錦驍陪祁望坐在茶寮裡等時間,祁望用秦權壺泡了茉莉茶,又叫來對唱曲的父女,隔著簾子在外頭彈唱供他打發時間,也不管外頭暗沉的天色。
卯時末,天徹底暗透,他才給了賞錢,理理衣裳起身要去見曲夢枝。
茶寮外卻傳來一陣疾步聲,有人停在寮外喚霍錦驍。她心裡奇怪,掀簾一看,風裡微弱的燈下光有個被得歪斜的人,衣裳頭發已經飛得沒形。
那人拔開覆麵的亂發,喘著氣喚她:“景姑娘,先生回來了,請你過去一趟。”
來的是東辭醫館裡的藥童。
魏東辭回來了。
霍錦驍眉色一亮,正要答應,忽想起自己答應了祁望陪他去見曲夢枝。
祁望也聽到了,不吭聲,讓她自己選擇。
“先生受傷了。”藥童見她沒反應,又補充一句。
“你說什麼?”霍錦驍聞言甩開萬事,衝進藥童麵前,“東辭受傷?什麼傷,可重?”
風很大,刮得她衣裳獵獵,頭發絲兒亂飛。
“不太清楚,我急著出來請姑娘,隻知道先生是被佟叔背進醫館的。”
霍錦驍大急。魏東辭那人骨子裡有些傲氣,若非千難萬急,絕不會讓佟叔背他,如今連進醫館都要靠背,這傷……
她不敢再想。
“你去醫館吧,夢枝的事我自己去就成。”祁望也從茶寮裡出來,聲音淡得像要被風吹散。
“可是……”霍錦驍兩難。
“放心吧,我心裡有數,夢枝也不會害我。”祁望抬手擋擋風,遮住了眼。
她斟酌片刻,在心裡做了決定。
“對不起,祁爺。”
“去吧。”他沒說什麼,隻揮揮手。
霍錦驍很快轉身,也不等藥童,自己拔腿而去,很快就沒入夜色間,像陣風來無影去無蹤。
祁望看了一會,也踏出茶寮,看看天色,他呢喃了聲“要下雨?”,又折回向茶寮老板借了把油紙傘,這才快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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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時,天已黑透。
曲夢枝約他在梁府西麵的柳巷胡同裡見麵。柳巷果然像柳枝,細細長長,四通八達的胡同就像枝條上的柳葉,窄而暗,隻有胡同口幾戶宅子簷下掛的燈籠光芒能隱約灑進來。
今日風大,燈籠被吹得亂飛,主人怕引起火事,便都熄了,胡同裡又黑了許多。
祁望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一會,他慣常不喜讓女人等自己,可惜倚牆等了許久,曲夢枝也沒來,倒是風慢慢停下,厚雲被吹散,月亮竟還穿出,薄薄灑下,照得地上一片霜光。
他不知道曲夢枝什麼事找自己,也不確定自己還要不要繼續等下去,雖然他不喜歡讓女人等自己,可其實他沒什麼耐性。
想了想,回去他也沒事做,索性就等吧。
辰時過去,他等足三刻鐘,覺得夠了,直起背要走,胡同口的月光裡卻歪歪斜斜跑進來一個人。
腳步不太穩,一會往左偏,一會往右晃,細骨伶仃的身段像隨風搖擺的柳條兒,也像喝醉酒的人。▲思▲兔▲在▲線▲閱▲讀▲
光線昏暗,祁望看不清臉,隻看得出是個女人。
曲夢枝雖然嫵%e5%aa%9a,可也不會這樣走路。
他蹙了眉,直到聽到一聲輕喚。
“祁望。”
真是曲夢枝。
他快步迎上前,正要問她,就見她軟軟倒下,他伸手一接,將人抱下,摸到滿手血。
長夜昏巷,星沉月隱,像多年前血色滿覆的夜。
血,溫熱燙手。
作者有話要說: 攤手……福州已經熱到41度,我覺我不要回來比較好,T.T
☆、祁望之殤
王孫巷口石鑿的牌匾上漆紅的字在長街燈火裡顯得幽沉, 霍錦驍每次看到, 都會想這個名字的由來,到底是因為這巷子裡住的人姓王和孫, 還是因為這裡出過或者住過哪位王孫。
不得而知。
她想問,可每次走過去就忘記了。
她有時覺得自己死心眼,有時又覺得自己太寡情, 很多東西說放手就放手, 可又有一兩件事是怎麼都不想鬆手的。
人心挺矛盾的。
她的步伐很快,卻也不妨礙她腦中思緒亂飄,一下想東, 一下想西。她應該惦記著東辭的傷,偏偏被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扯走注意力。
剛走過王孫巷的牌匾,巷裡就出來一大群人,她收起心思退到巷邊。巷子狹窄, 出來的人多,難免擦肩,霍錦驍認出來, 這些是三港綠林,程家, 清遠山莊,通通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她踮腳往前看, 顯然這些人是從醫館那裡出來的。
醫館簷下的火光飄搖,人一拔拔往外退,她的心思就又飄到這些人的模樣上去, 想著自己刻臉皮子時,要如何下刀,眉怎麼切,唇口如何挖,骨頭輪廓怎樣修……
手卻是攥緊的,掌心出了汗,心裡有個很小的聲音問自己。
這麼多的人,那傷該有多重?
沒底。
她加快步伐。
窸窣的腳步聲裡忽然有幾句飄忽的話傳來。
“就是她,東海的女匪。盟主為何總與她來往?”
“彆說了,她救過程家的人,是盟主朋友……”
“朋友?瞧那模樣不像。沒見上回為了她,把程家新秀鐘玉珩的手筋都給挑了,程家大小姐也被關了起來。聽說程大姑娘在家裡大鬨一場,說要給這師弟報仇,結果惹怒了她父親,被許配給了鐘玉珩。”
“程家那丫頭是該吃點教訓,不過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