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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季播出時盛況空前,凡有井水處,皆有人在討論這檔節目。非但節目邀請的嘉賓和選手名聲大噪,就連選手翻唱的冷門歌曲,也一首首衝上排行榜巔峰。

2012年秋,鐘惟大紅大紫。

她的一首原創歌曲偶然被選秀歌手翻唱,紅遍大街小巷。那個季度她身價大漲,各大音樂節邀請她作嘉賓,商演不斷。

溫凜在異國他鄉,見證了她奇跡般的走紅。

鐘惟的音樂和八卦一起,如一場鵝毛大雪,頃刻間飛遍網絡。

他們說她走紅的那首歌是寫給她的同性情人,他們說她特立獨行,不上任何電視節目。甚至有人挖出了她當年在紅場駐唱,惹怒某權貴子弟的陳年秘辛。

但最為人稱道的,還是那一年年末的跨年演唱會。

2012,這個被瑪雅預言為末日的年份。

冬至那一天,無數人放下手中的工作,互相捉弄:“反正今晚就末日了,這個PPT就明天再做吧。咱們出去吃個火鍋?”

也是同樣的一天,鐘惟戴著頂多此一舉的鴨舌帽,和莊清許在影視旁邊的大望路上,吃著平價火鍋。

她往清湯裡下蔬菜,煮到土豆都酥爛,才開口說:“我現在掙了點錢,能搬個好房子了,你還和我一起住嗎?”

莊清許目光閃爍了片刻,吞吞吐吐道:“不了吧,我最近……交了個男朋友。”

鐘惟心裡咯噔一聲,麵上卻泰然自若地說:“那好啊。我月底有場演出,你帶他來看。”

她的喉嚨曾經被玻璃片鮮血淋漓地撕裂過,可是真正體會到痛覺,卻是在那一天。

12月31日夜,寒潮降臨,氣溫驟降至零下十度。莊清許臉頰都被寒風凍紅,卻還像從前一樣,在人群中為她呐喊。可是西風呼嘯,舞台上光芒耀眼的那個人卻低頭彈著吉他,深埋在迷蒙冷光裡。

——“當日彌散的哪是夜星

是我塵情

把酒對洋一盞傷心

當茶飲”

溫凜在太平洋對岸,看見的隻有褪色的八卦。

帖子裡放著這首《夜星》,主樓模棱兩可,說著那一年的故事。鐘惟在醉裡走下台,親%e5%90%bb了故事裡的戀人。朦朧夜色,熙攘人群,低像素的照片噪點斑駁,模糊了往日。

在她大紅大紫的第一年,她們決裂,就此各奔東西。

過往的故事在這裡,悄然收上帷幕。

那檔音樂節目如火如荼,連續熱播了四年,終於熱度消退。2016年,最後一季收尾,已經迎來一片倒彩,下一季呼聲寥寥。

四年的熱鬨,終歸於塵囂。

溫凜時常在想,人究竟是如何參與時間這個維度。

四年有多久?

是一夜成名,經年塵土。也是一晌酣眠,大夢方醒。

二十一世紀的資本洪流空前洶湧,四年間創業熱點一茬接著一茬摧枯拉朽,民航與城際交通早已成為時代布景,打車軟件轟轟烈烈占領公共領域,共享單車清算都市的最後一公裡。

人隻要推開門,就被時間無情地裹挾。

2016年,溫凜忽然意識到,她離開楊謙南的日子,已經比相聚的日子更多。

第46章

其實那四年間, 他們見過一次麵。

16年初, 概念迭出的互聯網公司把虛擬現實一度炒得火熱, 楊謙南奔赴上海一個科技秀場,和溫凜有過一次短暫的照麵。

那天他遲到了。

入場的時候,秀場燈光半暗,嘉賓和媒體早已就位。楊謙南在稀薄的白光裡獨自落座, 好像是會場裡無足輕重的一份子。

溫凜並沒有注意到他。

當天秀場的主題是水噴淋3D全息動畫,所有人頭頂懸掛著一個類似《生化危機》裡生物培養皿的巨型水箱。楊謙南擰開秀場配備的讚助商飲料,抬頭一瞥, 觀賞這隻容器。

彼時溫凜坐在T台另一端, 正聚精會神地望著裡麵淺藍色的硫酸銅溶液。那水箱裡漂浮著四根呼吸管一般的黑色塑膠管道,像劇毒的水草, 在她眼窩的深海裡浮沉。

他們相隔兩米,眼裡是同一種蔚藍神秘色澤。

舞台上,主持人播報的聲音告一段落。

燈光就在此時徹底熄滅, 舞台兩側的發射器射出兩道相對的強光, 照徹秀場。配合著節奏感極強的心跳聲,水裝置啟動, 密集的水滴呈一麵光幕,在舞台上流動, 中英文男聲傳到秀場的每個角落——

“歡迎來到A390智能運動手環發布現場。”

那是溫凜回國之後做的第一個策劃案,每個環節都經過嚴密的測算,在她心裡了如指掌。她審視著舞台效果,時而疏離地拍兩下手, 顯得分外冷肅。

效果意料之中的成功。

她的甲方老總早年是做運動飲料發家,很喜歡發布會最後那個液體小人的創意——水噴淋形成的人體在T台上奮力向前奔跑,兩片光幕自空中蕩曳而來,助跑到此的“水人”騰空縱躍,穿透虛無的空間。

銀白色光幕解體成漫天繁星,一道道鋒利如刀刃的碎片布滿穹頂,突然靜止。3D投影造成的逼真效果讓它像一條欲墜的銀河,像恒星爆炸後的璀璨宇宙。

音樂驟止,光線收束,星辰凝聚成一隻巨大的銀環。噴淋係統轉換文字,用下降的雨滴在巨型手環旁邊打上一行立體slogan——Run ahead of the times。

全場報以掌聲。

燈光重新亮起,溫凜膝上擺著一本褐色封皮的記事本,側身和一旁的甲方CEO交談,白皙的耳垂上珍珠吊墜柔光熠熠,閃著十字光芒。

她瘦了許多,本子上寫著“首次實現”“3D全息”“水噴淋動畫”之類用作媒體宣傳稿的幾個關鍵詞。明明長相沒怎麼變,可氣質使然,看上去有種凜然的漂亮。

粼粼波光映在每一個人的臉上,盛裝打扮的女人們身著小禮服,妝容淹沒在密集人潮裡,每個人都麵目模糊。可黑暗與人群,無一能將她吞沒。

那兩個小時,楊謙南一直坐到了最後。

他身邊是有人作伴,時不時和他攀談幾句,但他很少應答。

楊謙南自己也說不清,他為什麼留了下來——或許是那片閃耀群星,太像記憶深處某個夜晚,他曾經錯過的銀河。

人必須要對自己的記憶坦誠。時間會讓所有東西麻木,當初的許多細節,他早已記不清了。情緒難以名狀,他隻是在地下車庫提車的時候,多抽了一根煙。

溫凜就在這支煙的時間裡出現,短暫地路過他,把一輛紅色奔馳從停車場C區倒出來,從他麵前開走。楊謙南瞟過一眼她的車牌號,隻看清開頭的滬B。

那是她回國的第三個月,誰也沒有認出誰。

這城市無疑是美好的。項目成功之後,引爆科技論壇,微信瘋狂震動,工作群裡表情包橫飛,歡欣鼓舞,但沒有一個人提議聚餐。

溫凜回想起大學創業的時候,取得一點小小的成就,熱血得男男女女恨不得一起喝酒擁抱。如今所有人都隻想換下通勤裝,回家的回家,泡吧的泡吧。下了班之後,不記得自己的同事姓甚名誰。

也許是受在外念書那陣子影響,她很適應這裡的土壤。

近幾年她成了很少開口說話的人。她讀的學校不是什麼party school,坐落在北美鄉村,中國人不多。她不住學校提供的學生公寓,獨自在外租房,深居簡出,一天中和人交流得最多的時刻,是半夜火警把所有人轟下樓,站在人群中聽此起彼伏的英文謾罵。·思·兔·網·

所以她很少懷戀過去,很少再做夢,每晌安眠都分外珍惜。

溫凜以為,她這輩子都不會見到楊謙南了。

那天氣溫很低,夜幕降臨,南國的都會寒氣逼人,那種完成一項大任務之後倦怠的空虛感又霸占了她的身體。她隻想快點穿過外灘隧道,回對岸的家裡。

她想起過他嗎?有過一瞬間吧。

是在驅車經過南蘇州路的時候。在這個路口的一盞紅燈前,北京城裡那條交通混亂、灰撲撲的蘇州街又如浮風一般,再度卷過眼前。

分明是相似的地名,上海的蘇州路文藝氣息濃鬱,從英國領事館官邸,到老石庫門裡弄,撲麵而來一個華洋雜居,浮華綺靡的十裡洋場。

那個在風雪天遭竊,身無分文站在街頭等人認領的小姑娘,到底是上輩子的事了。

*

這天之後沒多久,老周找到她,說又有新案子。

溫凜坐在自己的辦公椅裡,聽他眉飛色舞地講解,甲方是個多麼有實力的汽車公司,對他們又是多麼信任。溫凜驚訝自己確實聽說過這家車企的名字。但更驚訝的是,這麼大的案子居然會找上他們公司。

老周被她氣得一屁股坐下來,用不在調上的普通話質問她:“Lynn,你能不能對公司有點信心?”

溫凜哂然一笑。

老周大名叫周正清,是個新加坡人。

這行的老板大多不是大陸籍。廣告業最鼎盛那幾年,4A公司的樓裡都是一層外國麵孔,一層新馬泰。如今每個人都明白,這條衰老的虯龍早已盤不上雲天,應屆生薪酬年年走下坡路,有想法的一撥人早就辭職做起新媒體。

相比下來,老周對行業顯得太過樂觀。半年前他還是美國某廣告公司巨頭的高層,由於娶了個中國老婆,毅然決定來大陸單乾,做自己的創意熱店。

溫凜那時還是他的同事,周正清看中她的履曆,忽悠她做他的合夥人。

當時他是這麼說的——

“Lynn,傳播絕不是一種商業,它是一種藝術。拿著幾個既定概念違心地寫策劃,再看著策劃案被實現得麵目全非,多麼浪費你的創造力?你有你自己的風格,有你自己的理想,應該有一個地方讓你大展拳腳。和我一起回國,我們做自己的品牌,做能被稱作藝術的產品!”說得熱血沸騰。

換作其他人,可能會給他預約精神科醫生。

但溫凜考慮了一個月,放棄了唾手可得的綠卡,隨他回國創立了現在的公司。

國內大環境對創意產業並不友好,溫凜擔著一個合夥人的名頭,薪資遠不如在美國的一半。但她前幾年把自己餐廳的股份轉讓了出去,做了幾筆成功的投資,終於不再需要依靠工資過活,可以真正去做一些一看就不賺錢的營生。

周正清也是偶然有一次,聽說溫凜在衡山路有一套三居,回家後和太太連連感歎,說時代真的變了啊,就是有一群聰明又能拚的小年輕,讓他們這群老骨頭都坐不住。

那是春雨時節,好風裡吹來多少喜訊,萬物生長,生機煥發。

也是同一天,緒康白告訴她,他要結婚了。

彼時溫凜和他還沒有重新熟絡起來。

出國那幾年,溫凜和國內所有朋友都保持著隻有逢年過節會相互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