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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過10年北京罕見的寒冬,11年末尾的氣候顯得可愛宜人,什刹海裡的冰還沒有結牢,薄薄一層碎冰晶瑩地漂浮在岸邊。溫凜路過時趴在白色石欄上,問他:“荷花呢?”

不是說什刹海是京城夏季賞荷的好去處,炎夏一來,接天蓮葉映日荷花,是京華一景嗎?

楊謙南掃了眼暗沉沉的水麵,笑著說:“死了吧。”

夜色籠罩,冰麵嚴覆,一枝荷花都尋不見了。

溫凜依依不舍地踏進live現場。來的人隻崇拜兩種樂種,搖滾和民謠。她在那一年見到了好幾個後來聲名鵲起的音樂人,那時他們都還很樸素,live現場門票隻要五十塊,一邊唱歌一邊聊天,還會在舞台上接過觀眾遞過去的酒杯,一飲而儘。

鐘惟是其中一個。

她以前能唱大開大合的歐美搖滾樂,如今嗓音條件受限,抱一把吉他,靜靜地清唱開場。

“當天閃爍的不是夜星,是你眼睛

當天貪戀一捧光影,懼怕天明”

“當天難忘的不是夜星,是你眼睛

當天哪怕滿山追兵,也是美景”

她的嗓音柔和中帶沙啞,有些許隨性浪蕩的江湖氣。

溫凜聽這個聲音,會覺得她在嘲笑自己。

人群中沒有人看她,她卻不由自主地去看人群。

這小小一塊地方,也站著幾個久違的人——

莊清許在其中最醒目,她穿著淡藍色的毛衣開衫,站在一群身上掛滿金屬的發燒友中間,恬淡溫和得像一株栽錯地方的梅花樹。

但她悄然盛放著,臉蛋被屋裡的暖氣和熱烈的氣氛熏紅,好像儘力散發著暗香,滌清酒精和尼古丁頹靡的氣味。鐘惟在台上,依舊畫著濃濃煙熏妝,粘著纖長假睫毛,可輕輕一掀向她看去時,目光平和安靜。莊清許在暗燈的觀眾區,把纖柔的手掌擋在兩頰,無聲地衝她反反複複比口型:好——棒——!

也不管她看不看得到。

鐘惟偶然看來她的方向,衝她露齒一笑,她激動得眼淚都沁出來。

這一切儘收溫凜眼底。

不僅是她們,還有在舞台後側坐著的,許久未見的程誠。

他的目光和她四目相接,彼此都回避了一下。溫凜知道他一定看見了她身邊的楊謙南,也一定想得起來,當天他罵顧璃的時候,是怎麼把她也一起惡狠狠地罵進去。

溫凜借著去洗手間,和他偶遇了一次。

她生疏地開口,問他怎麼來這裡工作了。程誠說跑場子唄,紅場被砸之後生意一蹶不振,那地方也不乾淨,他隨朋友來這裡,過幾天安生日子。

他靠在消防通道口,點一支煙,問:“顧璃怎麼樣了?”

“本來說出國,後來又說不出了,找了個時尚雜誌的工作,打算畢業乾下去。”

程誠:“還留北京?”

溫凜說不是,“回上海。她公司有上海分部。”

鐘惟的聲音縹縹緲緲響在遠處——

“當日彌散的哪是夜星

是我塵情

把酒對洋一盞傷心

當茶飲”

程誠的半邊臉頰攏在陰影裡,吐了個煙圈,說:“挺好。”

他們沒有更多的話可說,連再見都沒有合適的語氣,隻能沉默地分道揚鑣。

楊謙南過來尋她,看見一個背影,問:“你朋友?”

溫凜搖搖頭,說:“顧璃前男友。”

楊謙南挑唇暗諷:“顧璃還有前男友?”

他倆直到最後都不太對付。

溫凜牽著他的手出去,沿著什刹海散步。

夜已深了,溫度降到零下,說話都嗬出一口白氣。那些從未見過的荷花沉在水底,不知是怎樣度過一個又一個凜冬。

溫凜好似心血來潮,說:“楊謙南,我們去日本玩吧。”

“去乾嘛?”

“我想去北海道滑雪。”

他笑起來:“你還真是摔不怕。”

溫凜也笑,說:“誰說不怕。摔過才知道有多疼,所以我會保護好自己,不會讓自己再摔一次了。”

“再摔一次,誰知道還有沒有命在。”

她抬頭,眺望著十二月末,漫長無儘的夜。

第43章

2012是個閏年, 好像注定要漫長一些。

午夜的鐘聲敲過,鐘惟的消息發到溫凜的手機上,問她:“怎麼走了?”

溫凜回:“我帶楊謙南來聽了。”

鐘惟讀著這句寓意豐富的話, 嫣然一笑。她二十三歲的時候遭遇劈腿, 恨不能戳瞎對方的眼睛,可是溫凜這個小姑娘今年才剛二十三,卻好像天生溫順無棱角, 說她帶楊謙南來聽live, 怕你們見麵尷尬,所以提前離場了。

——“你不是說這首歌俗氣嗎,怎麼還是唱了?”溫凜若無其事地問道。

“欠你的。”她答。

畢竟她曾給過她,最初的傷心。

後來她卻給了她, 最後的勇氣。

可是傷心和勇氣,好像都不值一提。

溫凜在凜冽寒風中轉身,問楊謙南要煙。他張開雙臂任她搜刮, 說:“沒帶。”

她怔怔的, 又失落, 又覺得荒謬。

楊謙南刻意哄她:“我們凜凜生日是不是又快到了?有沒有想要的禮物?”

“我沒什麼想要的。”她說。

“真不要?”

“不要。”

楊謙南手摸進她的外套,她後腰上像敷了個冰袋子,隔著一層毛衣也能感受到他指尖的涼意。他食指故意撥開針織毛衣稀疏的絨線, 淺淺點在她腰上, 蔫壞地引誘:“要還是不要?”

溫凜不開口,一會兒笑一會兒躲,回避這個問題。

可她越是回避, 楊謙南就越耿耿於懷。

他們去日本的行程在二月末,那時已經很接近她的生日。有一天他們住在高野山的寺廟裡,他好像故意挑這佛門淨地,故技重施,摸進她睡裙裡頭,逼問:“想好要什麼禮物了沒?”

溫凜果然一下蹙了眉。

她是很恪守清規的人,全身僵直,為難地推拒:“你怎麼突然執著這個?過生日不就是個形式,沒禮物也不要緊。我真沒什麼想要的。”

大雪壓上竹稍,寺廟的禪房裡燃一盅暖香,焚著清涼。楊謙南把她緊扣在懷,頭埋在她肩窩裡說:“明年你生日隻能在外麵過。”他忽然一笑,心血來潮似地問,“要我去陪你麼?到時候去陪你。”

“還不一定能出去呢。”她避重就輕,垂眸道,“我看孟瀟瀟她們都拿到offer了,我這邊一點動靜都沒有,明年估計隻能在北京陪你過了。”

溫凜神經質地起身,說:“現在幾點?美國應該到上班時間了吧。”她打開筆記本電腦,敲了行郵箱密碼,滾輪在一排已閱郵件間滑來滑去,自言自語,“……Gmail是不是又被屏蔽了?”

她這焦慮情緒讓他隻能暫時拋開其他,千篇一律地安慰她,你怕什麼,連你都沒學上,那些學校打算招誰?

突然,一聲郵件提示音截斷了他的話。◢思◢兔◢在◢線◢閱◢讀◢

楊謙南半躺在榻榻米上,遠遠覷去一眼:是她最想去的那個學校。

他隻需要讀一個“gratulations”的開頭,就能猜到全篇——

她要走了。

許多事情即使再後知後覺,也會在發生前給他預感。

溫凜卻端正地跽坐在條案前,一字一句地,認認真真地讀完整封郵件,接著長舒一口氣,如同迎接命運對自己的宣判一般,閉上眼,慢慢合上電腦。

她的背影定定的,久久沒有轉身。

楊謙南在身後貌似輕鬆地揶揄:“怎麼了,被錄了還不開心。”

溫凜獨自靜了幾秒,好像收拾好了情緒,回頭開口,卻是輕輕柔柔的一聲——

“我們什麼時候去滑雪?”

那個場景裡,他們隻隔了一兩米。可是寺廟古舊的木房,棕褐色的窗欞上掛著繪馬板,紅繩一吹便吹散了許多心願,他覺得許多心願,恐怕也都消逝在這一兩米的距離裡。

他裝作自然地笑笑,說明天吧。

日本是真正的雪國,從大阪到北海道,列車所經的野林,隨處可作雪場。

這裡的冬天幾乎天天下雪,可溫凜見到半人高的積雪,再也沒了當初在京城第一次見到雪的激動。她現在身體也沒從前好,許多時候需要纜車代步,滑兩天雪下來,累得在去機場的車裡就躺在他腿上睡著。

楊謙南把手機遞給她,說微信總是跳出來。

溫凜迷迷糊糊點開來看,發現是應朝禹,問她玩得怎麼樣。她笑著和他聊了一會兒。到了機場,楊謙南去辦登機手續,她就坐在候機大廳,和應朝禹交換滑雪心得。他說他過兩天要去瑞士,那裡滑起來更帶感,溫凜說:“那還是算了。我這輩子很難再敢和你一起上雪場了。”

應朝禹沒心沒肺地發了一串大笑過來。

手機突然一響,是微博客戶端的推送,係統提示她漲了一個新粉絲。

溫凜的微博是私人號,不太發東西,除了熟人偶爾互加,幾乎不漲粉。她奇怪地點進去,發現居然是個幾十萬粉絲的時尚博主。

她在新媒體這一行混久了,見到這類賬號,第一反應是以為對方是找她談合作,習慣性加了個關注。首頁一刷,刷出對方的許多動態。

微博客戶端有個特點,新關注人的動態第一次在首頁顯示,會一直顯示到很久以前。她一目十行刷到最底下,戳到一張照片。

對方的動態幾乎每條都附九張照片,每張都大同小異。她戳到的那一張,是和一個國產品牌合作的宣傳照。身材姣好的女孩穿著現代改良旗袍,在大使館前拍了一組街拍,有一個角度她俯身,能看見她衣領裡,一枚精巧剔透的玉佛。

她永遠也忘不掉那塊玉的樣子。

溫凜放大了觀察仔細,比自己想象中更鎮定,去看了眼對方的賬號。

果然,她們倆的共同好友裡,有應朝禹和葉騫。楊謙南從來不用這些社交軟件,所以無跡可尋。

她關掉手機,環顧機場。

楊謙南手裡拿著登機牌,正靠在一塊導覽牌上打電話。他這趟陪她出來玩,推了許多公事,上機前得趁這段空閒,把可能找上他的事情料理完。

她這段時間,其實處理了很多東西。把畢業後用不著的資料書、電子產品送給仇燁;托緒康白看好了上海的房子,春節回去簽定了約,房產證上名字寫的是她父母;賣了一部分閒置的奢侈品,讓顧璃挑去了幾隻……

隻有楊謙南,他好像什麼都不需要她為他做。

離開了她,她的父母,她的朋友,可能都會不習慣。隻有他,她走之後,也許會很快適應沒有她的日子。

溫凜忽然覺得,是時候了。

很奇怪。她明明沒有這個資格的,可是還是在這個瞬間,自作多情地放下了心。

大雪令航班延誤。楊謙南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