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頁(1 / 1)

遠遠地,我們才剛見村莊裡屋頂的積雪,就看見一個纏著紅色頭巾的老人倚在村口翹首盼望。正和我們說話的滕吉看到她,立刻忘記所有言語,奔上去一把擁住老人,貼著她的臉頰親昵地呼喚她。

我和其他幾人站在滕吉身後,看見這一幕,臉上不由露出笑容,猜想這應該是滕吉的親人,看年齡也許是他的祖母。

“‘江河’,白水,給你們介紹。這是我的阿媽。”

等會?這是滕吉的……母親?

我看著眼前這位皮膚黝黑,臉部溝壑如同刀刻的老婦人,看外表說是七十歲都不為過。我又想起了顧女士平時在家的模樣,雖然她也不愛保養化妝,但看起來也就正常的四十多歲。

正在我有些尷尬地站著時,白水鶩人卻不覺得意外,上前和滕吉的母親問好致禮。滕吉的母親雖然語言不通,但也非常友好地向我們打招呼。

滕吉這時走到我身邊,問:“很意外?”

“我表現得太明顯了嗎?”我臉上一陣火熱,隻覺得臊得慌,“對不起。”

“不用道歉,這很正常。我第一次去大城鎮,吃見到那些五十多歲還健步如飛的中年人時,也和你一樣驚訝。我的母親五十歲,但與你們的父母比起來,卻像是老了二十多歲。”滕吉看向前方,繼續領我們進村,“這差距不是你造成的,也不是我造成的,是貧窮。”

在他的語言裡,我明顯聽出了一絲對命運的不甘。

我們很快就進了村裡,一進村,小孩們便跟逐火的飛蛾樣簇過來,嗡嗡嗡叫鬨個不停。正在我愁著不知怎麼應付這些精力旺盛的小孩時,滕吉卻得心應手,一手一個地把他們托在手臂上玩起了拋舉遊戲。

年長一些的十幾歲的少年們在旁邊羨慕地看著,沒有一起湊上去,而是在滕吉逗弄夠年幼孩子後才一擁而上,七嘴八舌地向他詢問問題。還有一兩名青年也站在附近,時不時與滕吉低聲交流。

“滕吉在村裡很受歡迎啊,好像一個英雄。”看著這情景,我不由感歎。

“你發現沒?”白水鶩人走了一圈回來,對我說,“村子裡都是老人與小孩,沒有多少年輕人。”

他這麼一說我也觀察到了。因為我們的到來,村子裡的人幾乎是一湧而出,然而放眼望去,十有八九都是老人與小孩,僅有的幾個青年也不過剛剛成年的模樣。

“是因為登山季到了吧。”彭宇峰插口道。

登山季到了,年輕力壯的夏爾巴人都去高山之上當苦力掙錢了。

一時之間我們都沉默下來,沒有再說什麼。

“這是我的堂弟,拉巴赫。今年剛考到初級向導證,再過一個月就準備去珠峰。”這會,滕吉拉了一個曬出高原紅的少年過來,向我們介紹。

“拉巴赫以後也要做高山協作嗎?”我問

因為要與外國人交流,拉巴赫顯然也學習了一點英語,聽見問題後用力點了點頭,崇拜地看向滕吉,比了個大拇指,說:“我,像哥哥,做一個,好的向導。”

雖然他的英語結結巴巴,然而言語中的感情卻並未因此減少半分。

拉巴赫一臉雀躍,滕吉卻是沉默了一下,拍了拍堂弟的肩膀,道:“好好努力。”

我看得出來,滕吉其實並不太希望拉巴赫成為高山協作,然而他卻沒有開口阻止堂弟。看著眼前這個破舊的村莊,注意到人們望向滕吉時熱切的眼神,我突然明白,滕吉為何在村子裡像是一個英雄一樣受歡迎。

對於夏爾巴村落裡的同胞來說,滕吉就是英雄。一個以優秀的高山協作身份多次受邀出國,給家庭帶來巨額收入,給這個貧窮的村落帶來希望的英雄。

然而,我卻想到了上次來尼泊爾時,與我們一起遭遇泥石流的夏爾巴協作尼日。他沒有喪命在泥石流下,卻葬身在珠峰的皚皚白雪之下。想到這裡,夏爾巴協作無所不能的英雄的光環下,便多了些許陰影。

“我家裡有藥草。”滕吉說,“先回去處理你的傷口。”

“哦,好。”

手臂和胳膊上的擦傷在大本營做了一些簡單的處理,現在回想起來還頭皮發麻。衣服和擦傷的皮膚黏在一起,撕得時候鑽心的疼,讓人不由自主咬牙切齒。想到一會又要換藥,我臉色不由又白了起來。

滕吉家算是村子裡的豪宅了,有著水泥的地麵和鋁合金大門,院子坐下五個人也不嫌擠。我們進去的時候,還看到了院外栓了幾隻羊羔。

“坐這,我去準備藥。你們隨便看看。”

滕吉拿著小碗離開了,我閒著無事,四處張望著的院子。

“哎,那不是日本燈籠嗎?”我看見掛在門廊一角的長橢圓形的非常和風的紅燈籠,推了推白水鶩人,奇異道:“你們燈籠都賣到這裡來了?”

“不是。”白水鶩人板著臉,“那不是和式燈籠。”

“上麵還繡著櫻花呢,怎麼不是了?”

“櫻花隻有五瓣花瓣,那朵花卻有十幾重。”白水鶩人堅決否認。見我還不死心,便踩著椅子上去翻看燈籠,不一會,他取了下來,把燈籠底下的字翻給我看。

Made in China.

白水鶩人揚了揚眉,“不是日本製造。”

“好吧,是中國製造的和式燈籠。”我摸了摸鼻子,隻得承認。

這幾天相處下來,我發現白水鶩人真的是倔,認準了一件事絕不回頭,就像高山協作私扣下他的登頂證據,他寧願重登一次,也不願向人妥協。說起來,我還沒問他,最後那個協作有沒有把證據還給他呢。

“照片?”白水鶩人把燈籠掛回去,聞言回我,“他給我了。”

“這麼容易,問你要錢了?”我吃驚。

“沒有。”他從椅子上跳下來,“他看到我們登頂回來,就主動找上門將照片還給我,並提出願意為我的登山記錄做證明。”

我認真思考了一下他的話,用力地一拍胳膊。

“狡猾!這家夥肯定是見占不了便宜,才特地給你賣乖——嘶,疼疼疼!”

那一拍正好拍到了傷口,讓我又齜牙咧嘴喊了一陣。

滕吉這時候正好端了一碗黑黑濃濃的藥過來。

“這是什麼?”

“藏藥。”滕吉看到我愁眉苦臉的模樣,哈哈一笑,“放心,是外敷的。”

滕吉示意我脫下外套撈起袖子,一邊給我上藥,一邊解釋道:“我們家裡都常備這些,出門的時候身上也帶著,必要的時候這都是救命的藥。用了藥,傷口也不會留疤。”

“我不在乎這個。”我問,“我們什麼時候能拿到登頂證書?”

滕吉說:“放心,在你們離開加德滿都之前,肯定會拿到。”

總算塗完了藥,阿峰和白水出去放羊了,我一個人躺在屋裡假寐,滕吉在院子裡幫他母親劈柴。

啪,咚,啪,咚。

有節奏的聲音聽起來意外地催眠,不一會,原本隻準備眯一會的我隻覺得眼皮越來越沉,意識漸漸模糊,不知不覺沉入香甜的睡夢中。

……

“噗通!”

一個哆嗦使得我驚醒,茫然四顧。

“抱歉,吵醒你了。”滕吉從灶裡撈出飯勺,“我在準備晚飯。”

我揉了揉眼睛,看了眼外麵的天色。山上天黑得早,此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其他人不知都去了哪,此時屋裡隻有我和滕吉兩個人。

我看著這簡陋的小屋,不由問:“你母親平時就一個人住在這,安全嗎?”

“她不想離開。我有跟阿媽提過,在加德滿都租一個房子讓她住在城裡。可她不願意。加德滿都沒有親人,沒有老屋,沒有小羊,母親不樂意一個人住在那。”滕吉說,“可我其實明白,她是不想給我增加負擔。”

我心裡想,以滕吉這樣的收入,不至於在加德滿都租不起房子呀。然而我又想到了早逝的尼日,想到了滕吉的堂弟,想到滕吉從未提及過自己的父親,想到了村子裡的那些孩子們,還有滕吉擁抱他們時的笑臉,便仿佛明白了什麼,將那些話又默默咽了下去。

“‘江河’,我記得你曾經問過我為什麼登山。”滕吉望著鍋裡的熱水,突然開口,“那時候我是怎麼回答你的?”⑦思⑦兔⑦在⑦線⑦閱⑦讀⑦

我看向他。

“你說,‘為了尋找我的香格裡拉’。”

聽見我這麼說,滕吉笑了一下,低低沉沉。

“我騙你的 。才不是為了什麼香格裡拉,和那個勒索鶩人的協作一樣,我登山,隻是為了錢。”

作者有話說:

感謝夜禮服假麵的地雷~下次放假再見~

----------------------------

滕吉(人渣臉):我騙你的。其實我認識你,了解你,和你關係好。不是因為愛你,隻是想靠你賺錢。對不起——

糖漿路過:喂,一個人對著山腳嘀咕什麼呢?

玩弄山的男人——滕吉。

阿歪:想差錯的自動俯臥撐五十個。

山:MMP!

106 ? 世界之巔

◎天高幾丈,海深幾許。◎

“所以我不明白,為什麼會有衣食無憂的人自願來吃這個苦。有的時候聽到他們出事的消息,我心裡甚至會覺得是自作自受。畢竟如果沒有他們,也不會有我們夏爾巴。”

滕吉說這些話的時候,月光照落在他側臉,留下一半的陰霾。

他突然一笑,對何棠江展顏道。

“開玩笑的。嚇著了?”

何棠江過了好一會才回答:“沒。不過聽你說自作自受,我心裡真有點難受了。”

“為什麼難受?”楠漨滕吉說,“抱歉,我隻是開玩笑的,不要當真。”

“如果是彆人說這樣的話,我肯定要和他們吵起來。”何棠江苦笑說,“可你們夏爾巴人說這話,我真的無法反駁。與你們為謀得生計比起來,我們登山的初衷的確會顯得有些輕率。可為什麼會有許多像我這樣的人想要登山,說自作自受也好,說貪圖虛名也好,我想,其實都是人的天性吧。”

“天性?”

“或者說是人性。”何棠江說,“當人還與野獸無法區分的年代,蒙昧無知,所想的無非是河流的儘頭有什麼,山的那一端是什麼模樣;可人一旦有了文明,想的就更多了,有了船隻,就出現了想要跨越海洋的哥倫布。再後來天空陸地無一不被征服,到了這個世紀,人,又想去天空之外看一看。其實你說自作自受也沒錯,不過不是我們自作自受,是人性本來就有這樣挑戰與冒險的念頭,隻是有的人讓它安逸下去了,有的人將它挖掘出來了。”

天空高幾丈,海水深幾許,玉宇有幾層。有人用科技征服世界,自然也有人想用自己的雙腳逐一丈量世界。

隻是他們這樣冒著性命危險做這些事,不少被人當成瘋子,被人說成是咎由自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