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歇著,我去撿些枯枝,生火取暖。”在破廟裡頭清出一方潔淨之地,鋪上稻草,安置好她,便又忙著張羅其他。
梅映宛看著他忙進忙出,生了火,還不曉得打哪兒抓了幾尾鮮魚,盛著清澈溪水煮了鍋鮮魚湯。
這傻瓜啊!他自己身上還帶著傷,卻奮不顧身趕來救她,還張羅東、張羅西,不教她挨冷受餓……
陣陣酸熱刺痛之感衝擊眼眶,她靜默地凝視著破廟門外,那固執守護的背影。
張羅好一切後,他便像尊門神般,靠坐在門外動也不動,她喚了幾次,他執拗地說不進來就不進來,為了不損及她的清譽,寧可在外頭挨冷受凍。
兩人各據一方,靜默著,各懷心思——
她捧起攬在懷中的寶劍,寸寸輕撫。“果然是你啊……”
他回眸,靜凝著她。“是。”
他,是那個衛少央,於她而言恩同再造,能夠為她而死的衛少央。
梅映宛輕歎。“我想也是。”
除了他,不會有別人了,她認得這把劍。
出嫁前一日,她悄悄出了府,去了一趟凝心齋。那裡住著一位隱居老者,曾受惠於她,固執老人堅持要回報,於是與她約定,來日可求他一事。
她索了這個人情,向他要來那把上古名劍,用來答謝少年那夜的救命之恩,她知道,他會需要的。
她托娟兒轉交,留了一句話——“寶劍贈英雄”。
他是英雄,今日不是,明日也會是。
衛少央緊握寶劍,當下情緒激蕩不已,奔向大門方向,那兒炮竹連天,她在婢僕簇擁下正欲上花轎,擾攘人群中,他深深望住她。
一陣風吹來,不知巧合還是怎地,竟吹落她的紅蓋頭,她翩然回眸,目光對上了人群裡的他。
好美!真的好美!她眉目如畫,一身的紅襯出絕豔身姿,將她點綴得不似凡塵中人。他再沒見過比她更美的新娘了。
那一瞬間,他紅了眼,心中酸楚。
謝謝你,小姐。
祝福你,小姐.
他無聲地,以唇形告訴她。
她接收到,笑了。
我也祝福你,前程似錦,別教我失望。
她不說,他卻懂得。
媒人婆拾起紅蓋頭,匆匆覆上,攙著她進了花轎。
兩人命運,就此殊途。
尚書府那晚,在他說出“衛少央”這個名字時,往事便如潮水般一一回湧,她記起了那段過往,那眉清目秀的傲骨少年、人窮誌不窮,說要帶兵打仗的堅毅神情、他奮不顧身與惡狼搏鬥救下她、他清澈如鏡的眼眸,%e8%83%b8懷坦蕩蕩,那時她便知道他會是頂天立地的男兒漢,將來必有所為。
他果真沒教她失望。
她沒依他的交代,回房向夫婿解釋,而是呆立在房門外,聽到桌椅翻倒的聲響時,她再度回到房內,親自為他打理傷口,凝視那熟悉的眉目,回想一切。
她,整夜都沒有回房。
再怎麼解釋,都沒有用了,杜天麟不可能容忍這樣的妻子,他要尋花問柳,也由著他去,這十年婚姻,她早已心灰意冷,不再對這薄情丈夫有任何期待。
隻是——
她沒料到,這個男人會傻氣地為她搏命。
“衛,你進來。”
他不為所動。
杜天麟善妒多疑,一次疏忽,幾乎令她百口莫辯,他不能再犯同樣的錯,令杜天麟再有藉口錯待她。
“小姐喝完魚湯,就快快歇著。”
“我必須瞧瞧你身上的傷,你不過來,我會過去。”拎起裙擺,表示她說到做到。
衛少央陷入兩難,正猶豫著,纖影已翩然而至,蹲身在他跟前。
見她動手撥開他%e8%83%b8`前衣物,他大驚。“小姐,我自己來——”
“手拿開。”
他呐呐地張口,在她的瞪視下,竟說不出話來,乖乖從命。
“都流那麼多血,竟然還在強撐,你實在是——”她歎息,無一百了,低頭審視傷口,專注於上藥。
他尷尬著,手腳不知該往哪兒擺,麵頰浮起可疑的紅暈。
她停住動作,似在思索什麼,抬眸。“你為什麼要來?”
衛少央神色一僵。
這件事,該由她的夫婿出麵的,他什麼也不是,不該強出頭,是他多事,僭越了本分,他難堪地僵默著。
可——如果杜天麟能指望,他又何至於插手乾預,惹人非議?
該說嗎?該讓小姐知道,杜天麟棄她於不顧的事實嗎?他若不管,就真的沒人關心她的死活了……
同床共枕了十年的丈夫,如此負情絕義,她會極傷心吧?
“杜公子他……力有未逮……”他思索著,小心措辭。
“十年夫妻,他是什麼樣的男人我很清楚。”薄情寡恩、迎新棄舊尚且不及,豈會為她涉險?也隻有眼前這傻子,才會重情重義,惦著十多年前的舊恩,抵命相報。
“我問的是你.既知惹人非議,為何還來?你是一品朝官,聲勢如日中天,一舉一動更該當心,以免落人口實——”
“我不在乎那個!沒有小姐,何來今朝如日中天的衛少央?”他的人生,是從十八歲那個夜晚,她給了這個名字開始,獲得重生,她一直是他活下去的希望,而她竟以為他會為了什麼鬼名聲,不顧她的安危?
她搖頭。“說你傻,還真是傻透了。都八百年前的事,早沒人記得了,你偏掛在嘴上。”
“我不隻掛在嘴上,還放在這裡。”他指了指淌血的心口。“我說過,至死不忘。”再痛、再殘缺的心,都會記著。
這男人,異常執拗嗬!她知道,他是真的將她惦在心底,十年間不曾或忘,隻可惜——
終究無法成就情緣。
一抹澀意,掩在悠淺笑意之下。“你有你的人生要過,別惦著我。”
“小姐,你快樂嗎?”
突來一句,問愣了梅映宛。
“你不快樂。”杜天麟不值得託付終身,也從未珍惜過她,留在杜家,她不會快樂。
“那是我的人生——”
“我可以照顧你!”此話一出,她愣住,他也愣住了。
他沒想到自己當真說了,將年少時沒有勇氣出口的話對她說了。衝動下,他捉握住柔荑,卻再也不想放。
從前沒資格,但如今,他有那個能力了,他可以保護她不受委屈。
放緩音調,低低地重複:“如果你不想留在杜家,那就點個頭好不好?其他的你都不要擔心,交給我來解決,就算付出一切代價,我都會讓你自由。”
他是無比認真的,由他的眼中,她看見的是世間最純粹的敬慕,不含一絲邪念,就好似看待著一尊聖潔而尊貴的琉璃觀音,以最虔誠的心仰慕著。這些年來,始終存在他心靈,最純淨無垢的一方淨土。
他的心意,她懂。
可,她又怎能讓他付出一切代價,去為她換自由?若真如他所說,是她成就了今日的他,那她就更不能親手毀掉他。
輕輕地,她抽回手,神情平和。“不,我不走。”
他反應不過來。“什麼?”
“我是杜天麟的妻子,生是杜家人,死是杜家魂,絕無離開的道理。”這些,早在她上了花轎,進了杜家門的那一日,就已註定了。
“可是……他對你不好……”一個苛待她的丈夫,她何苦死守著?
“那又如何?我已經嫁給他了……”她垂眸,低緩聲律融入風中,打散成碎碎片片,喃喃重複:“我已經嫁給他了,我走不掉,我不能離開他,無論他如何待我,我都隻能承受,你明白嗎?”∮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仿佛被扼住了喉嚨,緊得他幾乎無法發出聲音。“你——就那麼愛他?”愛到無論那人如何傷她,也毫無怨悔,離不開這寡情的夫婿?
她張了張口,又緊抿,目光落在蒼涼夜色中。“所以,別再為我費神了,你的心意我很感謝,但是,這樣就可以了,別再過問我的事情,好好去過你的人生,好嗎?”
不去過問、不為她費神,她說得簡單,隻是,談何容易?
“若是……”他聲音乾澀,想起那樁治河工程,內部官員的貪腐案子。“有朝一日,我的立場與杜家對立……”
“那就放手去做你該做的事,隻要無愧天地,無愧君王百姓,那麼,你無須顧慮我。”
“我做不到!你在那裡,那會傷害你……”一旦查辦起來,若是杜家毀了,她又該怎麼辦?
她助他有了今日地位,他卻毀她夫家、毀她後半生的依靠,如此忘恩背義之事,他怎做得出來?
“衛。”她柔柔喚了聲,溫軟掌心覆上他的。
他喜歡聽她這麼喊他,就像從前隔著一道牆喊聲“喂”一樣,融合了一絲女孩兒的嬌憨與親密。
那是專屬於她,獨一無二的呼喚。
他聽著,心頭泛起陣陣酸楚。
她抬眸,仰望著他。“你是浩然君子,無論十年前,還是十年後,在我心中,一直都是。不管你做了什麼,我都相信你,並且支持。”
衛少央熱了眸光。
這世間,有個人這般懂他、支持他,無關乎男女情愛,卻比什麼都還珍貴,如此知心紅顏,他還求什麼?
【正文】癡將軍 第五章
天亮之後,他親自將她送回杜家,看著她敲門,看著她進去,再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然後,他轉身,走入清晨未散的濃霧之中。
這是她的選擇,他尊重她。
拉攏披風擋去寒意,裡頭,還殘留著她的氣味。稍早前,她解下還給了他。她已成了親,不該披上男人的外衣。
“恩也好,情也好,你已用兩回的救命之恩償盡,將它們全忘了,你不再欠我。此後,你我隻是陌路人,就算再有什麼,也別為我涉險。”這是她,要求他的最後一件事,硬是索來他的允諾。
她不要他有所顧忌,他有他該做的事,不該為她而受牽絆,他該去開拓他的人生。
他讓自己抽空所有知覺,漠然點頭。“再也不會了。”
他是衛將軍,她是杜夫人,今後,各自過著自己的人生,再無交集。
從此,隻是陌路。
與她分離之後的數日,杜尚書府邸傳出杜家少夫人有喜的消息。
那一瞬間,他似乎有些懂了,懂她破廟那一夜的堅持。她不走,不能放棄她的婚姻,她願意用全部的愛與包容,去改變他的夫婿。
她就是那樣的一名女子,溫良而寬厚。
之後,陸陸續續聽到關於她的消息,全是杜家因這意外而來的喜訊而歡欣鼓舞。成親近十年,她這肚皮一直沒有消息,本以為是無望了,卻在這當口懷了身孕。
這是杜家的長孫,怎不教渴孫心切的杜尚書欣喜若狂?全府上下因此將她給當成寶貝似地供著、侍候著,生怕她有一丁點的閃失,地位嬌貴無比,就連杜天麟也收斂了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