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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上的筐子卸了下來,隨著動作,裡頭綠蔥蔥的青菜晃了兩晃:“還有這些,也幫我給阿姐。”

放好東西,他反手指了指外頭的馬車:“我急著給阿娘上香,就先走了。”

程鐵柱瞧了瞧地上的菜筐,又瞧了瞧懷裡的包袱:“這、這就走了?吃、吃個便飯吧,阿娘和、和山小子都、都在裡屋呢。”

程鐵柱口中的山小子,是他弟的兒子,一歲多點兒,可是鬨人。

他弟程鐵栓成親比他晚,可兒子都生了,就因為這個,他阿娘處處瞧不上王娥,話裡話外的擠兌人。

有時候他聽不下去了,幫著回嘴,他阿娘就連著他一塊罵。將他給王家多打了一套爐子的事翻來覆去的說。

王墨搖搖頭:“就不了,阿娘還等著我呢,我得先走了。”

他不待人留,上了馬車,同程鐵柱擺了下手,落下了車簾子。

車夫揚起馬鞭,高頭大馬抬蹄前行。

馬車才行出程家大門口子,便呼啦一下出來六七個人。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方才就窩在牆角邊兒偷聽倆人說話。

老婆子抱著小孫子進了院兒,湊到程鐵柱跟前,偏眼瞧著馬車消失的方向:“那、那是小娥她弟啊?”

程鐵柱憨憨地點了點頭:“啊。”

老婆子見懷裡娃兒要哭,忙掂了掂手臂,對著漢子道:“這是打鎮子上過來的吧?大戶人家嘞!送的啥好東西呀?”

程鐵柱忙將懷裡的包袱緊了緊:“這是給阿娥的。”

“哎呦,我們就瞧瞧。”老婆子擠眉弄眼的看了下周圍的人,“這不鎮子上的東西大家夥兒沒見過,想開開眼界嘛。”

程鐵柱雖然老實,可也清楚,這群婆子、老哥兒慣會捧高踩低,包袱裡東西好,要說他家攀上高枝了,平日裡再來打打秋風;東西不好,要說阿娥娘家寒酸,沒把阿娥當自家人。

咋樣都落不著好,乾脆彆瞧。

程鐵柱搖搖頭:“可不行,這是給阿娥的,被她知道了,可得罵我。”

籬笆外的老哥兒探個頭,跟著附和:“你這大個漢子還怕媳婦兒?”

程鐵柱臉不紅、心不跳,點了點頭:“怕。”

他轉過身,再不管周遭說啥,拎上筐子反身回屋了。

他將門關起來,將筐子放到地上,布包袱放到炕頭子。

筐子裡好些新鮮蔬菜,綠油油的還掛著水珠。這東西不算金貴,菜地裡都有種,可這是王墨大老遠背過來的,王娥瞧見定歡喜,他好生放在桌上,見葉子沾了泥,還伸大手給抹掉了。

程鐵柱又拿起布包袱,想著得給東西放放好。

大手解開布疙瘩,拉開布邊,露出了裡頭的緞子麵。

程鐵柱瞪圓眼,驚得“哦呦!”一聲,忙伸手將布邊蓋回去了。

他直起身,趕緊給木門關關牢,又走回炕頭子,將包袱塞進了疊放好的棉被裡。

第二十九章

車輪壓著路麵,吱吱嘎嘎地響,馬車出了程家村子,往上河村行去。

兩村之間離得遠,路麵又坑坑窪窪的,行了小兩個時辰,日頭都偏西了,才遠遠瞧見模糊的村落。

王墨掀開車簾子,瞧著外頭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

這裡他實在太熟悉了,村口的白梧桐幾月抽芽,山坡的桃樹幾月開花兒,野地裡的黃狗夜裡該回誰的家,他都清楚。

他爬這裡的山,喝這裡的水,他在這裡長了十七年,好好壞壞的十七年。

兩個月前,他坐一頂小轎,以為自此山水無故鄉;兩個月後,他坐著馬車,回來祭拜阿娘。

他說不清楚心裡是啥滋味,隻覺得這倆月過的,比兩年都長。

他輕輕放下車簾,背貼在車板子上,隨著顛簸的馬車左右晃動,好像自己跑在山路上似的。

王墨怕被村子人瞧見,憑生麻煩,沒叫車夫從大路上走,馬車沿著土路,七拐八拐的進了山。

又行了小半燭香的時辰,終於遠遠望見了座小山包,王墨叫車夫勒停了馬。

高頭大馬一聲馬嘶,抬起前蹄,揚起一片土。

車夫回過頭,隔著車簾子道:“爺,還有段路呢,就停嗎?”

王墨抱著包袱下了車:“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吧,您在這兒等我就成,我想和阿娘單獨說會兒話。”

車夫收了馬鞭:“成,那我擱這喂會兒馬,您有事兒就叫我。”

說著,高頭馬揚起頭嘶鳴一聲,四蹄跺著地噠噠噠的響。

車夫哄孩子似的摸摸大馬的長耳:“哦呦聽話聽話。”

王墨背著日頭、抱著包袱,一步一步地往前行。

不多遠的路,卻因著山地崎嶇難行,走了好久好久。

終於,他瞧見了那個朝思暮想的墳塋,一塊石頭碑,一包小山丘,卻埋著他的念想。

土丘上的雜草被清過了,碑麵也擦得乾乾淨淨。

碑前的空地上,擺滿了青棗、李子,芝麻甜餅子,用個白瓷碗裝著,摞成小山。

該是他阿姐來過了。

王墨放下包袱,解開布疙瘩,將香燭紙錢拿了出來。

他垂著頭,聲音又淺又輕,一陣風起,就要散了似的:“阿娘,我來看您了。”

火折子輕輕一吹,燃起一簇火苗,王墨捏著香湊了過去。

山頭風大,將香燭吹熄了好幾次,王墨便耐心的再點上,終於,白煙盤旋著飄起來,他慢慢地將香燭插在了地上。

王墨瞧著飄散進風裡的煙霧,輕聲低喃:“阿娘,我今兒個過來,帶了好些紙錢,都給您燒過去,加上阿姐的,您可彆再省吃儉用了。若是不夠,就托夢給我,我再給您燒。”

山風呼呼的刮,將王某額前的頭發吹得淩亂,他顧不得捋上一把,伸手將布包袱裡的東西拿了出來。

地上太臟,王墨便將布包鋪平,墊在下頭,再將好吃食一一擺上。

新鮮下來的果子、香脆的花生核桃、鎮上鋪子的糕餅……

玄鱗做事大方,不管啥東西都買了可多。

這一擺放好,壘得小山包似的。

王墨蹲累了,乾脆坐在了土麵上,一手抱著膝,同陳氏悄聲說話兒,那些隱秘的、難言的,壓在心底裡的話兒。

王墨太久沒來了,甫一說點啥還有些難為情,他瞧著石碑上的字,伸手摸了摸:“阿娘,我成親了。”

王墨知道他一個小,是不能算作成親的。

可他不想阿娘擔心,說了謊話。

“那人是鎮子上吳家的,叫吳庭川,他腿腳……不大方便,所以沒來。他長得可俊呢,細眼睛、高鼻梁、薄嘴唇,他待我挺好的,這些東西就是他給買的。”他有點兒羞,不敢瞧墓碑,垂著頭,輕聲的喃喃,“娘您放心,我好好活呢。”

風自山那頭狂卷著刮來,將才抽芽的樹枝子刮得劈啪作響,將才冒頭的小草刮得東倒西歪。

王墨緊了緊身上的衣裳,哽咽著道:“娘,我想您了,可想可想。”

他想起小時候,他弟王虎才生那會兒,他阿姐在外頭乾農活,秦秋霜一有不順心就可著他欺負,打頭裡隻是嘴上罵罵,到後麵,又掐又打。

他阿爹人到中年,終於得了個兒子,再不管他這個哥兒,他受了委屈,便往墳地裡跑。

村裡人都說墳地裡陰氣重,一到夜了還藍窪窪的冒鬼火,可他不怕,他阿娘埋在裡頭,他不怕。

那天,他坐在他娘的墳前哭,哭累了倒頭就睡。

該是個秋天吧,馬上就要入冬了,天寒地也寒的,他就在這個山頭子,躺了一大夜。

到早晨,日頭才冒出個尖兒,他阿姐便尋過來了,逮著他就是一頓打。

他睡得蒙了,就感覺身上可疼,坐起來抹著臉哇哇的哭。

他阿姐又氣又心疼,攬他進懷裡一起哭,說馬上就要入冬了,凍壞了可咋辦。

王墨瞧著他阿娘的碑,伸手摸一摸糙得不行的碑文,也不知道咋,這一大夜,他竟一點兒不覺得冷。?思?兔?網?

和在被窩裡、在阿娘懷裡似的,可暖和。

王墨再忍不住,埋頭在膝蓋上嗚嗚哭起來:“阿娘,你走了以後,我日日都想你。後來阿姐嫁人了,家裡就剩下我,眼下我也嫁人了,沒法兒總過來看您了,您想我不啊?”

意料之中的,沒有人回應,隻有山風卷著春寒,冷冰冰地往身上刮。

時辰過得很快,遠天日頭緩緩西沉,到後頭,就露出半麵圓角,染得天邊雲霞一片慘淡的紅。

王墨還不想走,卻聽見有人朝他喊了過來:“爺!都酉時了,再晚山路該不好走了!”

王墨瞧了一眼天色,時辰確實不早了,他得回去了。

他應了一聲,鄭重地跪在土麵上,兩手扒著地,給他阿娘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王墨一步三回頭的走回馬車邊,車夫瞧著他通紅的眼睛:“爺,這外頭風大,可不能哭了。”

王墨伸手抹了把臉,點點頭,上了馬車。

*

二月風寒,尤其到了傍晚,冷颼颼的可是凍人。

王墨這一大天都沒咋吃東西,又在山頭子哭了那麼久,早都累了。

車輪滾滾,他歪倒在車板子上,一動不想動。

忽然,車簾子下頭晃了晃,探進來一塊包著油皮紙的貼餅子,車夫的聲音在外頭響起:“爺,您這一天不吃東西可不得行喲。”

王墨伸出手,將餅子拿進了手裡。

餅子該是早上做的,這一大天,早都涼透了,可他一個農家孩子,自小知道米麵金貴,一點兒不嫌。

王墨張開嘴,輕輕咬了一口,玉米的餅子,涼透了,卻可勁道。

車夫一邊趕車,一邊道:“這餅子好吃吧?我媳婦兒做的。”

王墨淺淺應了一聲,怕人沒聽見,又加了句“好吃。”

車夫爽朗地笑:“好吃您就都吃了,這餓一大天,咋受得了。”

王墨埋著頭咬餅子,眼淚順著臉嘩啦啦地往下淌,這餅子好像他阿娘的手藝,咬碎了,帶著絲絲的甜。

不知道行了多久,隻知道到鎮子時,月亮已經掛在遠天之上了,

皎白的一輪,半掩在層雲裡,虛虛實實的。

王墨伸手挑開車簾子,能遠遠瞧見吳宅碩大的門匾。

以前,他都是在院裡頭拘著,而今在外頭瞧,吳宅竟是這樣的氣派。

馬車沒有走正門,一如早晨的,往三院兒偏門的小巷子口行去。

已經是戌時了,巷子裡沒有掛燈籠,黑黢黢的瞧不清路。

車夫將馬車停下,跳下車板,幫王墨掀開簾子:“爺,您小心著腳下。”

王墨貓腰鑽出來,鞋底才碰著地,就聽著黑暗裡一聲喝:“誰人在吳家作亂!”

王墨心口子一緊,險些叫出聲來。

他緊緊捂住嘴,就見黑洞洞的巷子裡,陡然亮起明晃晃的光,緊接著,一道人影走了出來。

是個身長七八尺,肩寬體壯,一臉橫肉的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