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逢迎阿諛的話,微微蹙眉。
楊儀隻淡淡地敷衍了幾句,便徑直走到了晁大通跟龐一雄之間。
戴知州見狀,忙亦步亦趨跟過來。
楊儀看向受傷的龐一雄,他的傷並非致命,而她在意的也不是他的傷。
“龐校尉,背上可有恙?”
龐一雄完全沒料到她會問自己話,更沒想到是這句:“並無……”想了想,又道:“稍微有些許癢癢而已。”
楊儀道:“能否容我一觀。”
龐一雄瞪大了眼睛,連晁大通、戴知州眾人都驚呆了。
俞星臣眉頭微蹙。
龐一雄其實是不太願意的,不過也沒什麼好拒絕的。
於是到了屋內,先把傷口簡略處置,又解開衣裳。
楊儀垂眸看去,見他背上似乎有一點小小的發紅腫結,不大,看著也不是很起眼。
小甘跟聞訊而來的張太醫也瞧見了,並沒有覺著如何。
龐一雄將衣裳穿好,楊儀道:“請聽一聽脈。”
“永安侯,怎麼了?”龐一雄皺眉。
晁大通也道:“是啊,永安侯,好好地為何給他看診?”
實在是暴殄天物,何必理他。
楊儀道:“我隻是想驗證心中一個猜測。”
戴知州忙問:“什麼猜測?”
龐一雄看看在場眾人,終於伸出了手。
楊儀給他兩個手腕都聽了後,深深呼吸。
龐一雄耐不住:“永安侯,莫非我有什麼症狀?”
楊儀不語。
張太醫上前,也左右手聽了聽,皺眉道:“火土大衰,中陽匱乏,是脾胃虛弱,濕邪內犯……不過……”他遲疑地看楊儀:“這、這……也不是什麼大症候吧。”
他這句“大症候”,言外之意就是“不治之症”,因為楊儀方才的表情顯然就是這個意思。
楊儀輕聲道:“若沒有他背上那物,確實不是大症候。”
“他背上……”張太醫眨了眨眼:“那個小結?”
此刻,龐一雄不由又探手,向著背上抓了過去。
楊儀看向他:“那不是什麼小結,那是……附骨疽。”
“什麼?”張太醫失聲!
龐一雄的手僵在了原處:“附骨、附骨疽?”
在場中人除了小甘跟張太醫外,其他的自然都不懂醫,但就算不懂,對於這個詞也並不陌生。
張太醫幾乎要讓龐一雄再把衣裳脫下來,讓他細細再看一遍:“永安侯,可確認嗎?”
楊儀道:“你看他的臉色,難道看不出來嗎?”
張太醫屏息,忙定神看向龐一雄麵上,隻見他麵色無華,嘴唇隱隱發黑。
楊儀道:“《素問六節臟象論》中記載,‘唇為脾竅,乃脾胃之外候’,他的唇發黑,脾胃已經出了問題,再加上脈象所顯示、以及他後背的……已經是濕邪外侵的地步了。”
張太醫驚心動魄,剛要開口,卻又不敢再說什麼。
戴知州在旁聽到這裡,說道:“永安侯的意思是,龐校尉得了附骨疽?哎呀,這可是個棘手的病症,不知怎麼治療?”
楊儀搖頭:“不用治療。”
戴知州驚訝:“不用?難道……這附骨疽並不算很壞,所以不用藥石?”
楊儀一笑:“我的意思是,已經無藥可救了。”
她看向龐一雄,雖然案子是俞星臣一心在辦,但楊儀也知道龐一雄此刻是最大嫌疑人,隻是……不管他是為什麼這麼做,總之他費儘心思所做一切,其實不過是抓籃打水一場空。
廳內眾人鴉雀無聲。
龐一雄先是震驚,繼而皺眉看向俞星臣,又看看晁大通。
然後他竟笑了。
大家都又看向他。楊儀也望了過來:“怎麼了?”
龐一雄道:“永安侯,何必如此呢……是不是俞大人的主意?你們串通好了,一唱一和的,來恐嚇我?”
楊儀怔住:“什麼?”
龐一雄道:“俞大人跟將軍都懷疑我……可你們都是錯怪我了,我確實沒什麼可招認的,問心無愧而已。至於永安侯您……身份尊貴,我這小小校尉,實在勞不到您再費心地來演這出戲。”
楊儀聽到最後才聽出幾分意思:“你是說,我是騙你的?”
張太醫先按捺不住了:“這是什麼話!永安侯豈會拿這個開玩笑!你彆不知好歹!”
龐一雄盯著俞星臣,卻見他擰眉不語。
他越發相信必定是如此了,畢竟先是俞星臣設計,要“引蛇出洞”,而後是晁大通假裝赫連彰坦白了來詐他。
到了此刻,已經是第三次了。
難道還以為他會上當麼?
雖然不可否認……剛才永安侯給他診脈的時候,他確實有些心跳加速,還一度信了她……
幸虧反應及時。
龐一雄聽張太醫生氣,便道:“既然這樣,那我就承永安侯的情罷了。多謝您費心,不過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既然我是不治之症,那就……隨天命吧。”
戴知州不知要說什麼好,左顧右盼。
龐一雄起身:“各位若是無事,我先告退了。”
沒有人攔他。
隻有江太監幽幽地在旁冒出了一句:“良言難勸該死的鬼啊。”
“這是怎麼回事?”戴知州後知後覺地問,無人回答。
他還想跟楊儀和俞星臣“親近親近”,可兩人卻各懷心思,沒功夫搭理他。
俞星臣同楊儀向內去看赫連彰,問道:“赫連彰的情形如何?”
“暫且穩定。”
俞星臣道:“他也該醒了,我想問他幾句話。”
楊儀看他一眼:“聽說昨夜他醒來後,說是他自己所為,你想問他什麼?”
俞星臣剛要回答,又道:“這還多虧了永安侯方才對龐一雄的診斷。”
“你難道也以為我是詐他的?”
“當然不是,”俞星臣搖頭:“是因為你給他診斷,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說了一句至關重要的話,提醒了我。”
楊儀止步:“什麼話?”
第454章 一更君
◎真相之下,五味雜陳◎
俞星臣要說的那句話是——
“難道你們串通好了不成?”
當時俞星臣便覺著龐一雄跟赫連彰之間仿佛有什麼“默契”,隻是影影綽綽想不明白。
直到龐一雄懷疑楊儀對他的診斷,也是串通起來一唱一和哄騙他的,這才提醒了俞星臣。
俞星臣最初把目光投向龐一雄的另一個原因是,在赫連彰行刺這件事上,龐一雄才是真正的得利者。
本來,若是沒有赫連彰在前的話,龐一雄很可能就是兵備司副指揮。
如今卻是赫連彰炙手可熱。
事實上,赫連彰出事之後,連帶兵備司都被戴知州敵視,而身為救了知州的人,可想而知龐一雄將來必定扶搖直上,越眾而出。
最初赫連彰醒來後,並不著急供述彆的,反而把事情兜攬在自己身上,俞星臣詢問晁大通,得知龐一雄曾救過赫連彰性命,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赫連彰才絕口不提彆的。
而龐一雄也深知赫連彰的為人,知道赫連絕不會出賣自己。
赫連彰已經醒了,在他的房中,晁秀在內守著,晁俊挨著門站著,扭著手不肯靠前。
楊儀昨天晚上不在,本不知情,可胡太醫嘴快,早告訴了她。
這會兒裡頭晁秀道:“俊兒你過來。”
晁俊身子搖晃,慢慢地蹭到裡間,晁秀道:“向彰哥道歉。”
努了努嘴,晁俊耷拉著腦袋:“大哥,我錯了,等你好了,任憑你打罵,我給你賠罪。”#思#兔#網#
榻上赫連彰歪著頭看著他,輕聲道:“我怎麼會怪你,我像是你這麼大的時候,也淘氣著呢。”
晁俊眼圈微紅,眼淚吧嗒吧嗒地落下來。赫連彰道:“男兒有淚不輕彈,俊兒,不許哭了。”
聽了這句,晁俊越發撲在床邊,嗚咽起來。
晁秀兒輕輕地撫摸他的肩背:“彆哭了,你哭不打緊,彰哥的傷還沒好。彆叫他難受。”
晁俊聞言吸吸鼻子,爬起來往外走。
正楊儀跟俞星臣在門口,晁俊呆了呆,問俞星臣:“大人,我聽說戴知州來了,父親在跟龐校尉比武,是怎麼回事?”
俞星臣沉默:“現在沒事了。”
晁俊突然道:“龐校尉不會……是壞人吧?”
俞星臣問道:“你為何這麼說?”
晁俊道:“這個時候無緣無故為什麼要比武,何況是龐校尉刺傷了彰哥哥的。”
“你果真有些小聰明。”俞星臣一笑。
晁俊瞪圓了眼睛:“龐校尉真是壞的?可……”
“可什麼?”
晁俊呆呆道:“他怎麼會是壞人呢。平時對我們也很好。”說著又回頭看了一眼赫連彰。
俞星臣明白了他的意思,一笑:“我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
“假如一個人是大周人,卻濫殺無辜,那他是個好人麼?假如一個人是北原的人,卻為了大周百姓出生入死,你說他可是個壞人?假如讓你選擇,這兩個人,你願意跟誰在一起呢?”
晁俊眼神閃爍,囁嚅道:“當然是……北原的人。”
俞星臣道:“古人雲:‘諸侯用夷禮則夷之,夷而進於中國則中國之’,假如一個人生於斯長於斯,用大周之風俗禮儀行事,那他就是周人。明白嗎?”
這一句是出自韓愈的《原道》,用以評點孔子的《春秋》。
晁俊不知不覺肅然起敬,就仿佛在學堂麵對夫子:“明、明白了。”
俞星臣知道他未必這麼快明白,但這孩子聰明,遲早會清楚。
他說完之後,才發現楊儀正望著他,眼神有些古怪。
俞星臣站直了些:“怎麼了?”
楊儀轉開頭:“沒什麼。”
這時侯裡間晁秀兒請楊儀入內。楊儀咳嗽了聲,對俞星臣道:“俞大人不是有話要問麼,看赫連校尉精神尚佳,你且問之。”
俞星臣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謝。
赫連彰不認得俞星臣,晁秀兒道:“大哥,這是京城內來的俞監軍。”
“監軍?”赫連彰幾乎要起身,晁秀兒跟胡太醫忙製止:“不可動。”
“且勿動,”俞星臣道:“我有幾句話,請赫連校尉如實回答即可。”
“什麼、話?”赫連彰有些許緊張,手抓在褥子上:“我才聽聞,將軍在跟龐兄、過招?為何?”
俞星臣望著他的臉色,心中轉念。
他回頭看了眼門邊的楊儀,想到她之前不肯答應他引蛇出洞計策……便是怕稍微有個閃失,反而害了赫連彰。
如今赫連彰好不容易稍微穩定,萬一再刺激到他。
俞星臣臨時決定換一種方式。
“我想給你講個故事。”俞星臣的聲音溫和,垂眸。
晁秀兒,胡太醫,甚至門邊的楊儀都疑惑起來,連赫連彰也怔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