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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夠大了,但如今她所看到的城市,比上海還要大無數倍;但是沒有霓虹,沒有燈火,隻有一片荒蕪的廢墟。

楚漣還在從半空往下墜落著。她看到了自己,就在這座城市的某個角落,在那些奇詭、破敗的巨大建築之間,楚漣看到十歲的自己,背著書包和林美麗揮手告彆,一隻手拿著辣條;也是在這一時刻,她看到了小張阿姨抱著年幼的弟弟,父親在幫弟弟換尿不濕。

不,弟弟出生已經是2006年的事了。不對。

不對。弄亂了。

時間被弄亂了。

弄亂之後,她就會見到“它”。

楚漣試圖閉上眼睛,她不想看到這座城市。但無論如何擠眉弄眼,她都能看到所有的景物,那些東西就像直接注射而入一般灌輸進她的大腦。天空一片漆黑,沒有星辰,也沒有時間。

突然,在一片黑色的樹林之中,楚漣看到了葉梨卿。

葉梨卿的容顏從來都不曾改變過,儘管如此,楚漣還是花了一點功夫才確認那是葉梨卿。

她穿著一件灰綠色的軍服,外衣早就又臟又破。她的臉也很臟,頭發盤起來,武裝帶上背著一把步|槍。她正站在雪地上,抬頭看著某個方向發呆,眼淚從她的眼中滾落出來,在臉頰上衝開一道黑色的痕跡。她渾身都在發抖,腰間的水壺隨著她的動作發出叮叮當當的輕響。

楚漣從未見過這個模樣的葉梨卿。儘管葉梨卿的容貌未曾變化過,她仍然可以推斷,這是“比較年輕”的葉梨卿。

但是……弄亂了。

第19章

弄亂了。

楚漣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不斷重複著這句話,好像她已經失去了語言功能和思考能力,除了這三個字,她什麼都說不出來。

她注意到“更年輕的”葉梨卿正注視著某個方向,同時楚漣聞到空氣中好像有某種焦糊味。並非是林雨菱用微波爐炸了雞蛋的糊味,也不是林雨菱吸煙時的味道。某次她從噩夢中醒來時,發現宿舍裡也都是這股味。

……奇怪,林雨菱又是誰?宿舍又是什麼地方?

弄亂了。

楚漣終於朝著那個方向看過去。

葉梨卿麵前有一棵鬆樹,枝椏上掛著一句屍體——燒焦了的屍體,用武裝帶或者皮帶之類的東西吊在樹上,幾乎和黑色的樹乾融為一體。說句對逝者不敬的話——一定是剛燒完不久,從屍體上還冒出縷縷黑煙。這人生前應當有著長發,幾綹長發從無簷軍帽下麵垂了下來。雪還在不斷飄落,天空似黑似灰,遠處似乎有什麼爆炸的聲音。

而葉梨卿仰起頭看著這具屍體,她在發抖,然後落淚。她的眼中迸射出某種情緒,是絕望,是仇恨,楚漣分辨不清。

突然,眼前一切景物都被扭曲了,就好像她在看投影到劣質幕布上的電影,而幕布突然被撕毀了,楚漣看到了原本世界的一切。荒蕪的城市、巨大如雅丹地貌般粗糙的建築和立柱,天空漆黑無光,一個人影出現在楚漣麵前,楚漣也許認識他,也許不認識。他看起來是個中年人,但轉瞬之間麵容就發生變化:皺紋被撫平,發際線前移,他變得年輕,但馬上又變成了一個耄耋老人。

在他人生中的每一刻的模樣都出現在楚漣jsg的麵前,依次排列開來,形成了長長的一列,就像蟲子一般。而這樣的蟲子還有千千萬萬隻,他們塞滿了巨大的城市,沒有變化,也沒有時間。

如果楚漣此刻還存在有理智,她可能會形容這個地方是“四維世界”。可是她已經無法維持理智,她的思緒時而狂亂,時而呆滯。弄亂了,一切都弄亂了,她已經忘記所學的一切知識,失去了思考的本能。她就要見到“它”了,“它”就在這座城市的深處,等待著楚漣。她要見“它”,她的死亡隱藏在時間之中,等待她把時間弄亂。

“它”會迎接楚漣,用出生和死亡。“它”無所不在,無所不能,而“它”的使者對楚漣有著致命的吸引力。那一切都隱藏在黑暗的縫隙中,在深夜關死的窗子之後,在黑色沼澤的深處,葉列娜·伊萬諾夫娜,還有葉若夫、葉若娃……娜佳。娜佳。娜傑日達。娜佳。Надя。

楚漣幾乎就要邁步朝前走了,但是她的身體飄了起來,好像是紅色星球忽然對她失去了引力,或者另外一個更大的天體將她吸引而去。

她似乎蜷縮在黑暗之中,以胎兒在母體之中的姿勢,或者她隻是失去了所有的身體,靈魂蟄伏在真空的、虛無的宇宙之中。她墜了下去,地球引力對她發揮應有的作用。

“嘿,小同學。”有人在拍她,楚漣睜開眼睛。她看到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女人的臉湊過來,她以為接下來會看到這個女人從幼年一直到死亡所有的形態都會在她麵前如毛毛蟲般一字排開,但是沒有。

“你怎麼了,低血糖嗎?”女人又問。

楚漣以為自己會不斷念叨“弄亂了,弄亂了”,可是她發現自己說話時語氣非常冷靜。

“沒事,我就站得有點累,沒事。”

她正坐在林真惠家裡的換鞋凳上。葉梨卿站在客廳的另外一邊,臉隱藏在窗簾的陰影中,楚漣看不清的表情。她感覺自己好像剛做了一場噩夢,醒來之後,噩夢中有些細節就記不清了,印象最深的隻剩下葉梨卿站在燒焦的屍體前流淚。

楚漣從衣服口袋中找出手機,又看了一眼時間,上午九點四十七。

也就是說,距離她走出門隻不過過去了兩分鐘,而且還包含楚漣不知道怎麼又返回客廳,坐在換鞋凳上的時間。可是她感覺在那個天體上,在那個可怖的城市之中度過了幾個世紀。

倒是林真惠,這時候突然變得正常了,儘管她還是一副頭發蓬亂、營養不良的樣子,不過已經開始一邊收拾著客廳的雜物一邊招呼著客人。

“不好意思啊,家裡亂,好久沒收拾了。小羅,你去給客人倒水,”她笑著招呼,忽然低頭看到了睡衣前襟的汙漬,呀地叫了一聲,“我的衣服怎麼這麼臟!抱歉,我先去換個衣服。”

葉梨卿說:“不用了。打擾你們這麼久,我們該走了。”

她快步從敞開的大門走了出去,林真惠的丈夫追上去。

“謝謝你們,沒想到真惠這一下子就恢複正常了。果然早就應該找你們,也不至於把冤枉錢都花在醫院。”他說,語氣聽起來還挺誠懇的。

葉梨卿說:“之後如果有問題,可以給我打電話。”

林真惠的丈夫連連點頭:“謝謝,謝謝你們。”

三個人乘坐電梯下樓,葉梨卿一直沉默著,顧澄也沒有試圖說點俏皮話,而是一直擔憂地看著葉梨卿。當她們走到停車的地方時,顧澄突然說:“大葉子,你能開車嗎?要不我來開吧。”

葉梨卿拉開車門:“不用擔心我,我沒問題。”

楚漣正準備從副駕上車,顧澄攔住了她。

“小同學,你坐我的車回去,讓大葉子一個人靜一靜,”她說著,指了指自己停在普桑後麵那輛顏色紮眼的車,“我的車,2.3升的排量,讓你感覺起飛。”

“我不需要一個人靜靜,彆把我想得那麼脆弱,”葉梨卿搖下駕駛室的車窗,“楚漣坐我的車就好,除非她想坐野馬。”

其實楚漣有點想體會一下坐上那輛看起來很炫酷的福特野馬是什麼感覺,不過她相信葉梨卿可能有話要跟她說,於是她繞過顧澄,拉開了普桑副駕的車門。

葉梨卿發動了汽車,楚漣從後視鏡望去,顧澄還呆呆地站在原地,她看起來好像真的很擔心。

“小葉姐姐,你到底想要驗證什麼?”楚漣忽然問。

葉梨卿瞟了她一眼——或者右後視鏡。

“為什麼你會這麼問?”

“你想要知道人在出生之前會在那個世界,對嗎?”楚漣輕聲說。她的聲音很小,幾乎沒法蓋過汽車引擎的噪音。但她之所以這樣小聲問,並不是害怕什麼,隻是出於不確定。

葉梨卿好久都沒有換檔,檔位一直掛在二檔上。那樣汽車並不能跑多快,如果使勁踩油門,發動機還會發出巨大的轟鳴聲。馬路上其他車輛紛紛超車,而葉梨卿隻是雙手抓著方向盤,仿佛若有所思。°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後來楚漣拿到駕照後,她一開始就駕駛的是自動擋的轎車。自動擋的汽車不需要在行駛的過程中換檔——踩油門就加速,踩刹車就減速。要是一切都能這麼簡單就好了。如果應付感情就像應付通識課的考試,如果對待人生就像駕駛一輛性能良好的自動擋轎車。

但是扯遠了。

“你看到了什麼,孩子?”葉梨卿問。她說“孩子”的時候,感覺她是一個很滄桑的老人,但楚漣還清楚地記得麵對燒焦的屍體流淚的葉梨卿。

“我看到了一座城市,”楚漣說,“還看到了一些人,但我並不僅僅能看到他們,還能看到他們……你知道,就是生老病死的每一刻。”

葉梨卿臉上某一塊肌肉抽[dòng]了一下。真奇怪,在那個時刻,楚漣覺得葉梨卿年齡應該挺大了,甚至她那一邊臉上肌肉跳動的樣子,簡直有點像楚漣爺爺中風時的樣子。楚漣的爺爺在她八歲那年突然中風了,半個月後就去世了。

“我知道你說的。大概你是看到了時間,也許類似於愛因斯坦在相對論中提出的‘四維時空’的概念。我很想說那些都是胡說八道,但是我找不到更好的理論。”

聽葉梨卿談愛因斯坦,那感覺真有點奇怪。

“除此之外,你看到了‘它’嗎?”葉梨卿問。

楚漣回答沒有。她其實想告訴葉梨卿,她看到了葉梨卿,在一具燒焦了的屍體前默默流淚。不過她覺得最好彆說,這是她不需要實踐就能得出的結論:在駕駛員正在駕駛的時候,最好不要說會刺激到駕駛員的話。

不過駕駛員主動提起會讓自己受刺激的話題,就是另一碼事了。

“你甚至都看到了四維空間,難道你沒有看到其他的東西嗎?”葉梨卿問,聲音很平靜,“我,或者顧澄,你誰都沒有看見嗎?”

楚漣猶豫了一下。

“我看到了你。在樹林裡,下著雪……呃,你站在雪地上,穿著……”

“蘇軍常服。裡麵的襯衣是海軍的,算是混搭。”

葉梨卿很乾脆地說,她好像非常熟悉那個場景,楚漣心想,她一定經常會回想當時的景象,如果她是那座荒蕪的城市的常客,隻要她一回去,說不定就能看到那時的一切。

楚漣什麼都沒有說。

第20章

楚漣希望葉梨卿能把車停好之後再聊天,或者乾脆就換個題材,讓這個話題就此打住。

但葉梨卿還在繼續說:“她叫娜傑日達,我們都叫她娜佳。”

楚漣忽然想到了什麼,她忽然側過頭,看著葉梨卿的側臉,她從那張美麗的臉上能夠找到一些屬於斯拉夫人的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