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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洵房門外。

葉洵則站在門中,一身棉白長袍,繡著墨色飛鶴,雲紋卷卷,襯得他有幾分書生模樣。

他一眼就看見人群中的葉芹,溫聲喚道:“芹芹,過來。”

葉芹走過去,然後就被他拉入了房中,門關上了。

陸書瑾下意識朝蕭矜投去視線,蕭矜撫了一下她被風吹亂的發絲,說道:“且在外麵等一會兒吧。”

屋內,葉洵將葉芹安置在軟椅上,轉身去櫃中扒了一陣,拿出一個半大的木盒來。

他走到葉芹的對麵坐下,木盒擱在桌子上,還沒說話,葉芹倒是先開口。

“哥哥,我們一起去江南玩好不好?”

葉洵怔住,但很快又將神情掩去,笑著回道:“想去江南?”

葉芹點頭,“哥哥不是說江南好嗎?我想去看看。”

葉洵道:“那就去看看,江南的確是個好地方。”

葉芹道:“要跟哥哥一起。”

葉洵沒有絲毫猶豫,應道:“好啊。”

葉芹看著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在要求被應允之後露出喜悅的表情來。

她的目光真摯而專注,有一股灼灼的意味,葉洵移開目光,將手搭在木盒上,問道:“芹芹可還記得我以前對你說過的話嗎?”

這個問題很籠統。葉洵對葉芹說過很多話,但葉芹知道他在問什麼。

但她不言,抿著嘴。

“哥哥以前怎麼教你的?說來聽聽。”葉洵又道:“聽話。”

葉芹的淚一下就落下來了,撇著嘴,抽泣將兄長曾教過她無數遍的話慢慢說出來,“葉家人作惡多端,害人無數,血債難償,百死不足惜。”

葉洵的眉眼聚上笑意,“還有呢?”

“葉氏家主害人終害己,其子葉洵……”葉芹的眼眶裡全是晶瑩的液體,成串地往下落,哽咽的話停住。

葉洵就溫柔地撫摸葉芹的頭,像是鼓勵,“接著說。”

“其子葉洵,惡人之犬,為虎作倀,在世是獄中囚,死後為黃泉奴,萬罪難贖。”

“對,一字不差,芹芹真厲害。”葉洵見她哭得厲害,將她攬過來,抱坐在腿上,攏在懷中。

母親剛死的那段時間,葉芹因為腦子本就撞壞了,又尋不到母親,經常出現癲狂癡態,有時候會亂砸東西,尖聲哭喊,有時候則是自己縮在角落裡,蜷縮成小小一團,誰也不理睬。

下人不想管她,便將她鎖在房中,任她是哭喊打鬨還是不言不語,完全置之不理。

葉洵那時候也年幼,去找過父親告狀,反倒挨了他幾鞭子,讓他將心思放在正事上。

自那之後,葉洵每每從書院下學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葉芹。

她每日都是這種狀態,鮮少有正常的時候。

葉洵就將小小的她抱在腿上,學著娘親的樣子拍她的後背,給他哼唱娘親經常哼的搖籃曲,葉芹在這時候總會變得安靜下來。

後來葉芹慢慢成長,性子也恢複了活潑,葉洵就不便再抱她,一晃多年過去,兩人都好好地長大了。

他抱著葉芹,像年幼時小小的兩個人依偎在一起的模樣。

這次葉芹卻不再安靜,她抱著葉葉洵的脖子低低哭著。

葉洵安靜了一會兒,突然出聲,“芹芹是何許人家?”

葉芹哽咽地回答:“許氏遺孤,許芹芹。”

葉洵聽到這句話,便將她放了下來,起身走到房中的角落,掀開鋪在地上的地毯,將地磚搬起來,露出一個地道入口。

他又走回去,將木盒也遞到葉芹的手上,拉她起來,將她帶到地道旁。

他盯著她的眼睛說:“芹芹就是這世上最聽話的孩子,任何時候都要聽哥哥的話,對不對?”

葉芹不語。

“芹芹,說話。”

“對。”葉芹重複道:“任何時候都要聽哥哥的話。”

葉洵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他的目光出奇平靜,眼眸裡像是沒有任何感情一樣,對葉芹道:“走下去,順著地道往前跑,我隨後就去找你。”

聽話聽話,從葉芹記事起,葉洵總是對她說這句話。

葉芹也如葉洵所願,成為了一個聽話的妹妹。

於是葉芹走進了地道,順著階梯下去,剛下兩層,她抬頭,朦朧的淚眼盯著葉洵,問道:“哥哥會陪我去江南的,是不是?”

葉洵居高臨下看著葉芹,片刻後他蹲下來,摸了摸葉芹的腦袋,笑得燦爛,“這是當然的,哥哥從不食言。”

葉洵從來不對葉芹失約,一次都沒有。

葉芹久久不動,直到葉洵開口催促,她才抱著木盒繼續往下走。

她的身形逐漸沒入地道,地道的牆壁上提前點了燈,十分亮堂,地道挖得很整齊,路也平坦,一盞盞燈掛在上頭,給葉芹指路。

“往前跑,不要回頭。”葉洵的聲音從上麵傳來。

葉芹終於大哭出聲,抱著盒子邁步往前跑。

“葉家人作惡多端,害人無數,血債難償,百死不足惜……”

她一邊跑,一邊哭著念。

“葉氏家主害人終害己,其子葉洵,惡人之犬,為虎作倀,在世是獄中囚,死後為黃泉奴,萬罪難贖……”

如此平坦的路上,葉芹還是摔倒了,很快又爬起來,擦著淚繼續往前跑。

哥哥讓她跑,一直往前,那她就不會停下。

葉芹的哭聲漸漸遠去,直到慢慢聽不見了,葉洵才將地磚蓋上,地毯鋪上。

他動作緩慢,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完的,回過神來時他已經坐在地上,靠著牆壁。

坐了一會兒,他起身前往櫃子,將裡麵提前藏好的女屍給扛出來,放在牆邊,讓她靠坐著。

女屍穿著與葉芹一模一樣的衣裙,一張臉卻血肉模糊,滿是刀痕。

這原是玉容館的妓子,因沒伺候好賈崔,惹怒了他被折磨致死,葉洵便將屍體要了過來,身形雖然與葉芹差了不少,但是無甚關係。

他從門邊的櫃子下扯出一根長引來,攥在手中,挨著女屍坐下。

萬事俱備,隻差上最後一步了,葉洵靜靜坐著,麵容近乎冷酷。

他心裡清楚,六皇子此戰必敗,屆時三皇子登基,等待葉家的便是滿門抄斬的罪詔,姓葉的一個都跑不脫。

葉家倒台,葉洵就沒有半點權力能使,保不住自己,更保不住葉芹,就算是最後這關頭立了那些功,也不足以保全他和葉芹安然無恙。

最穩妥的辦法,x就是讓葉芹變成個死人。

葉洵對民不仁,對親不孝,他可以被萬人唾罵,但葉芹不行。

在這肮臟泥濘之中,葉芹站在葉洵的雙掌之上,被高高舉起,她一直都是乾淨的。

他要世人提及葉家時,讚一句葉家嫡女血性忠骨,大義滅親,不與家中奸惡父兄同流合汙。

也要葉芹日後能光明燦爛地活著,不是什麼奸人葉家之後,而是許氏遺孤,然後尋一良婿,被一生疼寵。

隻是這些,他都看不到了。

縱使麵上再平靜,也掩不住眸子裡藏著的深深的不甘。

葉洵坐著,思緒亂七八糟,一會兒想起幼小的葉芹跌破了頭滿身是血的模樣,一會兒想起母親死前的掙紮,一會兒又想起了幼年時與蕭矜季朔廷的初見。

而後他估摸著葉芹應該已經跑遠,便從懷中掏出了火折子,吹燃之後去點那引線。

他鬆手,引線落在地上,燃起火花。葉洵閉著眼睛,將頭靠在牆上,享受最後的寧靜。

風變涼了,往脖子裡灌,冷颼颼的,陸書瑾縮了縮脖子。

蕭矜注意到她的小動作,轉頭問:“去房中休息會兒?”¤思¤兔¤網¤

陸書瑾剛想說話,腦門忽而一涼,她抬頭,鼻尖上又落了一滴,她喃喃道:“下雨了。”

下雨了,是一場昭示著酷夏要來臨的大雨。

蕭矜拉著她往外走,想帶她去亭中避雨,身後卻猛然傳來爆炸,巨大的衝勁兒翻起風浪,灼熱的氣息從背後撲來,震耳欲聾的聲響將所有人都震住。

陸書瑾驚恐地回頭,就見葉洵與葉芹所在的房屋半邊牆都炸塌了,烈火像覆在油上,瞬間燒起來,躥得老高。

“葉芹!”陸書瑾驚叫一聲,正要動身,卻被蕭矜一把抱住,往外拽去。

他衝裴延喊道:“帶季朔廷走!”

裴延反應也很快,猛地攔住要衝入屋中的季朔廷,奮力往外拽。

緊接著第二聲爆炸響起,比第一下更為猛烈,氣浪在空中翻湧,卷著熱意衝過來。

蕭矜把陸書瑾抱在懷裡往外跑,這才沒有被波及。

雷鳴接上,傾盆大雨眨眼而至,嘩然一下澆在大地,卻像是給燒起來的房屋添了一把油,火勢更甚。

第三聲爆炸也起,大地都顫動了一下,地麵開始塌陷。

蕭矜抱著陸書瑾跑出老遠,瓢潑的雨將幾人淋透,站在亭中時,第四聲爆炸傳來,其後再沒有動靜了。

四響爆炸,烈火焚燒,房中的人絕無生還的可能。

第98章

“我是許氏遺孤,許芹芹。”

刮了幾日的狂風, 一場大雨終是在這日的清晨落下。

也不知道葉洵是在房中埋了多少火藥,藏了多少油,炸了個稀巴爛之後一場大火燒得燎天熱烈,大雨澆了許久才漸漸熄滅。

裡麵抬出了兩具屍體, 已然被燒得麵目全非, 通體焦黑, 完全看不出當初的模樣。女屍和男屍卻是被炸得四分五裂, 找了好一陣才將胳膊腿給拚起來。

陸書瑾看著蓋上了白布的焦黑屍體,泣不成聲。

葉洵一早便在謀劃了此事, 他將葉芹喚進去之後, 便沒打算讓她活著走出來。

可葉洵如此疼愛妹妹,為何會做出這種事?陸書瑾是怎麼也想不明白。

難道是他知道葉家必敗, 也清楚所有葉家人都沒有活路, 為了不讓葉芹受儘苦楚,所以才選擇了這種極端的方法, 在入獄之前先自行了斷?

他竟能如此殘忍嗎?

陸書瑾猜不到葉洵在想什麼, 更是接受不了這樣的結局,抱著蕭矜失聲痛哭。

葉芹那麼乖巧,那麼純真的一個姑娘, 即便是生長在如此環境之中,她依舊熱情而率真,不記仇怨。

她合該擁有更好的餘生才是。

蕭矜心痛極了, 將陸書瑾摟在懷裡, 麵上也是一派沉重,抿著唇久久沉默。

最要緊的還是季朔廷, 他瘋魔一樣在大雨之下扒著廢墟, 儘管渾身淋得濕透, 雙手被殘垣廢墟刺破,鮮血染紅了雙掌,也像感知不到疼痛似的,悶頭尋找屍體的殘肢。

陸書瑾一夜未眠,加上心痛至極,哭得累了,便趴在蕭矜的背上,讓他背回了小宅院之中。

燈火朦朧,陸書瑾洗儘一身疲倦換上乾淨衣裳窩在床榻中,將身體蜷縮起來,即便是睡著了,淚還是從眼角滑落,不知是做了什麼噩夢,無意識地低低喚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