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也這樣過?太傻了,幸虧我現在沒有家。
沒有家真好,沒有家,真好。
夜色襲來,說話聲漸低。
大門開了又關,親戚們相互道彆,樓下的汽車前燈在玻璃上晃來晃去。
熊從桌上往窗外看,遙遠的地方有人在放煙花。
絢爛璀璨地爆響,衝到很高的位置,再天女散花般綻開。一簇接著一簇,熱鬨得仿佛永遠不會落幕。
玻璃上扒著一張熊臉。
它眨著眼,好奇地盯著這一切。
這是它第一次見到煙火,而且還是這麼多,把夜空照得如此亮。
它心裡挺激動,但是臉上依然拽拽的,不屑一顧的神情。
過不久,肖嘉映進房間。
他喝了酒,滿麵春風,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在看煙花?”
熊立即把脖子縮回來。
“好看嗎。”
“煙花而已,當我沒見過是吧。”
肖嘉映伏過來,兩肘撐在桌上,雙手揉搓著它的臉逗它,“小孩真可愛。”
“滾。”熊把臉倏地躲開。
嘉映隻是笑,笑得熊心腸硬不起來。
他轉身把給它的東西拿出來:“送你的,新年禮物。”
小小的包裝盒,藍色包裝紙,上麵還打了個肉麻的銀色蝴蝶結。熊撇撇嘴:“什麼東西。”
“打開看看。”
說完才想起它爪子打不開。
“喔,那我幫你。”
肖嘉映替它撕開,把裡麵的玩偶外套拿出來。
“我看人家小孩都有新衣服穿,所以就也給你買了一件,是夾克喔。”
熊有些害羞,站在桌上不說話。肖嘉映含笑:“我幫你換吧?”
“……滾呐。”
它的軀乾部分確實舊了,手感粗糙不說,後麵還開了線。肖嘉映抬起熊的胳膊,把舊的一層毛線布薅下來,露出圓滑滑的肚皮,針腳間隱約可見棉花。
“要不要加固一下,感覺都快散架了。”
熊低頭,左看看右看看:“算了吧,費什麼事啊,就這樣吧。”
鬼魂什麼的,應該也不怕散架?這樣一想肖嘉映又放下心來。
換上新衣服的熊更像樣了,乾淨利落,一點也看不出是垃圾桶裡撿來的。
盒子底部還留有一張卡片。
【送給繁繁:穿上新衣服,新的一年快快樂樂,健健康康,順利找到家人。】
落款,肖嘉映鄭重其事的簽名。
此情此景如電影重放。
熊一看到卡片就前額鈍痛,但不想讓肖嘉映誤以為自己不喜歡這禮物,所以強忍著抬眼看他。
他摸摸它的頭:“哥對你好吧。”
“就那麼回事吧。”
哎。
年輕人真難搞。
肖嘉映不管它了,拿著給母親的紅包走出臥室。望著他的背影,熊動手艱難將歪掉的外套扯正。
這衣服看起來質量不錯,應該可以穿很久吧……
當天晚上,肖嘉映腦袋喝得昏昏沉沉,很晚才進來睡覺。他連衣服都懶得脫,直接拿被子把自己卷起來。
“繁繁呢……”
把它爪子牽過來握住。
“彆動彆動,我難受。”
“你也喝酒了?”肖嘉映口齒不清地問。
熊想了想,懶得解釋,直接靠在他肩膀旁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躺好,“肖嘉映你想不想聽我唱歌?我唱得比電視裡好聽。”
“困了……”嘉映含糊其辭,“下回吧。”
不聽我還不唱了。
它好累啊,這種萬家燈火的夜晚以前一定經曆過,所以再經曆一遍才會疼痛難忍。
但是有肖嘉映在身邊,似乎也沒那麼難受。
一夜無言。
大年初一的早晨,誰也不想起太早,隻有劉惠被生物鐘吵醒了。
路過兒子的房間,她想把肖嘉映叫起來商量商量。真去臨江生活?自己一輩子沒出過遠門,誰知道能不能適應。再說走了以後這套房怎麼辦,這邊有幾門親戚也還輕易撇不下。
不過兒子如果真心誠意,那她也不是不能去。養孩子不就這麼回事,一輩子替孩子操心,到老了再看孩子的臉色。
敲了幾下,裡頭沒人應,她就乾脆擰開門進去。到底是自己的兒子,什麼隱私不隱私的。
結果眼前這幕令她緊皺眉頭。
都三十歲的大男人了,竟然還在摟著個布娃娃睡覺,像什麼話。
“肖嘉映,醒醒!”
劉惠上去一把就把被子給扯開。見兒子宿醉回不過神,她又搶過身旁的熊,眼神嫌惡,狠狠扔到地上。
“多大的人了還沒個正形,這東西是你一個男的該玩的嗎?被人看見也不怕笑話!”
“你要是把這些心思花在工作上,早就有大出息了。起來!我的命怎麼這麼苦,生了你這麼個不男不女的玩意兒。”
清早七點多,大年初一,劉惠指著鼻子罵兒子是個娘娘腔,讓人知道了隻有丟人現眼的份。
在她尖聲的諷刺中,肖嘉映臉色發青。他不想跟親媽吵,尤其她剛剛做過手術,他不想刺激她。隻能像從前一樣,忍,忍到忍不了,再去傷害自己。
“彆說了行嗎。”
“你現在開始跟我犟嘴了是嗎?!”
劉惠雙手抱在%e8%83%b8`前,盯仇人似的盯著他:“給你個最後通牒!明年要是再不好好發展男女關係,咱們母子就做到頭了。”
沒法再聽下去,肖嘉映頭也不回地走出家門。
南方的風也照樣刺骨。
他隻穿單薄的毛衣,兜裡沒帶錢,腳上還是拖鞋,走也走不遠,隻能就近挑了個不起眼的地方站著。
遠遠望著從小到大住過的小區,樓房和陽台,說不出的心灰意冷。
他記得自己看過一本書,書裡說:我不記得愛過自己的父母。小時候是怕他們,大一點開始煩他們,再後來是針尖對麥芒,見麵就吵;再後來是瞧不上他們,躲著他們,一方麵覺得對他們有責任,應該對他們好一點,但就是做不出來,裝都裝不出來。再後來,一想起他們心裡就很難過。
他也一樣,已經不確定自己究竟愛不愛母親。他感激母親的撫養和付出,卻也厭惡母親的市井和愚昧,有時甚至覺得母親自私。懂事以後,再也無法裝出親近和順從。
旁邊有幾個農民工打扮的男人,打量了肖嘉映一陣,問他要不要煙。
他破天荒接了一支。
“謝謝。”
“客氣啥。”對方問,“你穿這麼點兒不冷?”
肖嘉映沒搭腔,因為不知道怎麼解釋。
他借對方的火把煙點燃。
風把手吹得直抖,煙又直往臉上飄,他不住咳嗽。
“頭一回抽吧?”
“不,讀書的時候抽過。”
躲在又臟又潮的男廁所,試過一回,嗆得他直想流眼淚。
“回去吧,天這麼冷。”他們好心勸他,“大過年的有什麼事過不去?”
肖嘉映盯著火星出神。
老家是住不下去了,也許這趟回來就是個錯誤。可他還有彆的家嗎?
等到全身都凍透,才想起熊來。
剛才出來得太匆忙,他又被母親的話刺激得大腦缺氧,忘了熊還在房間裡。
先前的吵架被熊目睹,不知道它會怎麼想。一定覺得我很懦弱吧,一定覺得我媽很不講理吧,一定不願意跟我媽同在一個屋簷下吧。
等等。
我為什麼會擔心這些?
它……它隻是一隻熊而已。
一邊想,肖嘉映一邊加緊腳步往回走,進家門卻立刻覺得氣氛不對。
當然,他媽還在生他的氣,但是客廳的地板上好多棉絮,還有一些黑色的皮子碎片,像是自己給熊買的那件衣服上麵的。
肖嘉映怔了片刻,衝進臥室。
地板上,床底下,被子裡,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繁繁的蹤跡。//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我的熊呢?”
“扔了。”劉惠在打毛衣,翹著二郎腿,雲淡風輕地說,“一個大男人,留著這種玩意乾什麼。我替你處理了。”
“怎麼處理的?!”
“這你就彆管了,總之是扔了。”
轉頭看到茶幾上的剪刀,肖嘉映嗓音都有點抖:“你拿剪子剪它了?”
劉惠先是瞪著他,然後鬆開毛衣針,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耳畔,打得他幾乎耳鳴片刻。
肖嘉映這輩子第一次還手。
他把劉惠的手用力甩開:“我問你把它扔哪了!”
“你失心瘋了?為我扔你一樣東西,就要跟親媽動手?”
劉惠從來沒見過他這個樣,想象都想象不出來。她兒子臉色發青,逼問她把熊扔在什麼地方,問出答案以後徑直跑下去。
“你回來!你瘋啦?”
她在後麵扯著嗓子喊,眼睜睜看著兒子,當著街坊鄰居的麵,把被她扯得支離破碎的熊從垃圾堆裡撿回來。
肖嘉映爬樓梯的時候跌了一跤,膝蓋都磕破了,一點也感覺不到疼。
他回到家,跪在沙發前拚拚湊湊。
“繁繁……可以聽到我說話嗎……”
“你說話,哥帶你回臨江……”
給熊買的衣服被撕壞了,這裡一截袖管,那裡一段線頭。它小小身體完全癟下去,肚子裡空蕩蕩的,沒有棉花,四隻爪子隻剩下三隻,原先會動的眼珠子也再無神采,毛上沾滿了臟兮兮的生活垃圾。
第20章 酸得倒牙
肖嘉映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那個家出來的。
他拖著行李箱,拿手提袋裝好繁繁的一切,獨自一人,步履艱難地出去打車。
大年初一的火車票很好買,車廂裡隻坐了一小半。
窗外的冷風隔著玻璃透進來,肖嘉映雙眼酸疼,空洞地盯著舊物論壇。
想不出什麼好辦法,隻能用最傻的辦法。
【誠心急求,毛絨玩偶損壞嚴重,怎麼才能修複?】
半小時前發出去的帖子石沉大海。
靠著冰涼的玻璃窗,回想早上發生的事,肖嘉映恨不得抽自己兩耳光。
乾嘛要把熊帶回老家過年呢,乾嘛把它帶回去又不好好安置呢。
乾嘛對它這麼不負責呢。
十分鐘後,論壇出現零星兩三個回複。
——你沒事吧,爛成這樣還修?
——沒救了好嗎直接扔。
——胳膊都斷了,誰乾的?太狠了,跟你有仇吧。
【它對我很重要】
這行字還沒打完,手指就已經不聽使喚。
肖嘉映手腳冰涼。
想到以後可能再也見不到熊,再也聽不到它的聲音,不能再跟它鬥嘴,他連打字的力氣都沒有了。
要是不帶它回來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還有昨天晚上,它說要唱歌自己也沒聽。不管作為……朋友還是哥哥,我都不稱職,還說什麼要照顧好它。肖嘉映從沒覺得自己這麼失敗過。
隔一會,有人出主意:不如問問xx市的xx娃娃診所,店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