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跟人打交道,朋友就更少。
高中三年隻有一個人對他另眼相待,那就是鄧啟言。
像肖嘉映這種人,彆人丟給他一根吃剩的骨頭,他都會感激地雙手捧緊,何況是像鄧啟言當初那樣關照他。
有一次嘉映得了流感,躺在學校宿舍的床上高燒不退。
鄧啟言就一直守在他身邊。
他燒得渾身酸痛,鄧啟言夜裡把他叫醒兩次,給他喂藥,讓他喝水,把他摟在懷裡。他說他身上全是汗,又咳嗽,怕傳染,鄧啟言說沒事,自己身體底子好,不怕他傳染。
當時在宿舍不敢開燈,也不敢吵醒其他人。他們靜靜地躺在一起,溫和的黑暗包著他們,鄧啟言用手背試他的額頭,替他擋住窗戶縫漏進來的風。
深夜漆黑寒冷,沒有暖氣的宿舍能凍掉鼻子,可是嘉映的心從來沒有那麼暖過。
愛情的本質究竟是什麼,肖嘉映其實不懂,但至少在那個晚上,他覺得是鄧啟言的手。
可惜鄧啟言的心不像他的手那麼溫柔。
沒多久宿舍另外兩個人看出了他們倆之間的苗頭,風言風語傳得全校都是。肖嘉映被當成瘟疫,有男生誇張到碰到他的作業就說要消毒,還有無聊的人在黑板上寫他倆的名字,再在中間陰陽怪氣地畫上一個愛心,等老師來了,看到了,全班就哄堂大笑。
事情鬨大以後,他們被班主任叫進辦公室,家長也來得很齊。
當著大人的麵肖嘉映一個字也沒有說。他臉漲得通紅,掌心都被自己摳流血了,但還是一個字都沒說。
但鄧啟言說了。
鄧啟言說:“不太清楚,我跟嘉映就是普通同學。嘉映確實一直在替我記筆記,打飯。我說過不用,但他堅持那麼做。他說他願意。同學都這麼說了我也不好拒絕。知道了,裴老師,以後不會了。我能回去上課了嗎?”
現在想到這些他不覺得難過,就是沒什麼食欲。
熊問:“你不吃了?”
“先放這裡吧,等我洗完澡再出來吃。”
肖嘉映進了衛生間。
眼下的天氣,脫光以後還是挺冷的。家裡的熱水器一直就不太好用,修了兩三次,最近花灑又壞了。
要抓緊時間讓自己死掉啊,嘉映想。
再拖下去又該交房租了。
已經是不孝子,就該多留點錢給老媽,三個月的房租一萬多呢。
他胡思亂想著,越想越覺得可悲。
為什麼要在今天想這些事呢,今天可是我的生日,一個無關緊要的人,30歲的生日。
可是我死了,小熊怎麼辦?
也不會怎麼辦吧。它都說隨時可以走,沒有要賴在我家的意思。
也許小熊也是看我可憐,所以才勉為其難利用我而已。
不過說到底,利用也是有點用才會利用吧。如果我真的毫無用處,誰還會來想著利用我呢?流浪貓也隻會向手裡有貓糧的人示好。
想著想著身體溫度忽然變低,反應過來才發現是沒水了。花灑咕嚕咕嚕地響,就是不出水。嘉映抬頭鼓搗了一下,身上凍得瑟瑟發抖,隻想趕緊修好,就乾脆踩到旁邊的馬桶蓋上,儘量去夠熱水器的插銷。
結果一個沒踩穩,人從馬桶上直挺挺地摔下去,頭磕在地板瓷磚上。
熊在外麵隻聽到“嘭咚”一聲,豎起耳朵等了兩三秒,沒聽出什麼情況,就喊:“肖嘉映?”
“肖嘉映你沒事吧。”
衛生間的門牢牢關著,裡麵一點動靜都沒有。熊想把自己拎起來挪到門口去,但是屏息凝神費儘全力也做不到,它的位置連半寸都沒動。
地板上全是水,挺冷的,肖嘉映昏倒了。
這個家裡沒有彆人存在,也沒有可以求助的途徑。他靜靜地躺在地板上,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冷,越來越僵,傷口的血不斷向外冒,就跟當年割腕的時候一樣。
大城市,到處是霓虹燈,繁華的街景,高樓,屬於嘉映的也隻有租來的家而已。
“嘭——!!”
有誰在撞衛生間的門,像人又不像人,像椅子。
嘉映想要睜開眼,但感覺房子在晃。他咽了咽口水,缺乏血色的嘴唇剛動了兩下,身上就憑空多出一條浴巾。
太好了……
沒有這條浴巾他大概會凍死。
不久撞擊聲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猛烈的摔東西、砸杯子的聲音,再然後是電視機以最高音量在播放節目。
隔壁鄰居的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終於忍無可忍過來討說法。
“還讓不讓人休息啊?大晚上的搞什麼名堂!”
馬上,連廚房的碗碟都被全部砸到地上,劈裡啪啦碎得滿地都是。
任誰聽了都知道不對勁。
一陣嘈雜之後,有人反複敲門,門外腳步聲亂哄哄,後來大門咣當一聲開了。
肖嘉映艱難又微弱地抬動眼皮,見到幾個模糊的人影衝進來,七手八腳地把他從地上弄起來……
看來今晚還是死不成。
再醒來在醫院。
入目是白色天花板跟床單,空氣中充斥著消毒水味,玻璃窗上凝結著一層霧。
護士在給他打吊針。周圍不少病人跟病人家屬,深夜的輸液室不僅不安靜,反而還有點吵鬨和雜亂。
“還記得吧,你在浴室摔了一跤。”護士指了指腦子,懶洋洋地說,“沒什麼毛病啊,放心。你鄰居把你送過來的。要麼說遠親不如近鄰呢,嘖嘖,沒什麼大礙,觀察一晚再走。就是酮體有點高,最近沒好好吃飯吧,行了躺著吧,睡一覺準能好個七八成。”
嘉映癡呆地看著她,愣了兩三秒都沒反應過來。
“我鄰居——”
“人家有事先走了,還等著聽你一聲謝謝?回去再謝吧,往大了說這都屬於救命之恩,人家也不擔心你賴賬。”
“……”
社死。
肖嘉映閉上唇,心情複雜地躺著。
側過臉,他發了會懵,然後看見角落一個小女孩手裡拿著熊在玩。
啊!
定睛一看,是他的熊。
女孩離他有五六米遠了,大庭廣眾之下他又不好意思大聲喊,隻能壓著嗓子:“繁繁,繁繁?”
熊理所當然是沒聽見,平時它耳朵就不怎麼靈。
肖嘉映沒轍,眼巴巴地叫了兩聲護士。護士瞟他:“要上廁所?”
“不不,不是,請問我被送來的時候身邊有沒有一隻、一隻小熊?”
“誰注意那個啊,忙都快忙死了。”
另一位護士端著藥盤經過,聽到他倆的對話,隨口接了句:“是隻棕色玩具熊吧,你說你也挺有意思,老大不小了居然隨身帶著這麼個玩意兒。被那個小姑娘拿走了,我去替你要回來。”
被大人提醒,小女孩還挺不樂意,撅著嘴把熊雙手送過來。
“給你!”
塞完一溜煙跑開。
嘉映對著手裡的熊,尷尬地兩三分鐘沒說出話來,直到熊懨懨地吞了口氣,像是剛睜開眼皮。
“我說怎麼手感不一樣了,是你啊。”它的嗓音有氣無力,雖然還是懶散敷衍。
“你怎麼跑出來的?”
“就那麼來了。”
“鄰居沒發現嗎?”
“發現了又怎麼樣。”
嘉映無奈地歎了下氣:“乾嘛脾氣這麼壞呢,我也就是好奇問問你。”
“彆問了行不行,”熊低聲倦怠地應,“我想休息休息。”
“可是——”
嘉映看了眼牆上的時鐘。
“快12點了欸,你也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生日簡直變成受難日,沒幾個人祝福就算了,還跑到醫院來過夜。
“你想怎麼樣?”
“給我唱首生日歌聽聽。”嘉映拽拽它耳朵,“那樣我會覺得好受點。”
熊沉默一會兒,小聲哼了幾句。
“謝謝啦。”
“行了吧,”熊說,“該不會還要許願吧,太老套了。”
嘉映恨不得把它耳朵擰下來。
“難道不應該問問我的願望是什麼,然後幫我實現嗎?”
“那我也要辦得到啊。”
熊講完,狀似輕描淡寫地補充:“我又不是萬能的。”◥思◥兔◥在◥線◥閱◥讀◥
“喔,”嘉映也意識到自己的越界,低聲解釋,“我開玩笑的。”
熊剛才語調有點哆嗦,嘉映把它抱進被子裡,很快它就好一點了,含糊了一句:“這地方真冷。”
“是啊。”嘉映笑笑,“還說呢,今晚差點凍死在浴室。”
“沒那麼容易讓你死。”熊打了個軟綿綿的哈欠,“睡了,現在開始誰再說話誰不是男人。”
第8章 少年嘉映
第二天。
護士頭一次來熊就醒了。
急診室的早上,吵得跟菜市場一樣。熊碼著臉,老大不爽地用意念抻了個懶腰。
他媽的……
昨晚被死人肖嘉映捂在被子裡,一整夜差點窒息,想逃還逃不了。
透過被子的開口,它看向頭頂那位。
某人還在睡,細碎的劉海垂下來,遮擋柔軟的眼皮。白白的臉五官不夠分明,所以看上去毫無攻擊性,甚至有一點好欺負。
他朝裡側躺著,骨感的手腕搭在枕頭上,身體蜷得像隻蝦米,很沒安全感的睡姿。
又瘦又懶,體質差還不鍛煉。
熊在心裡罵了幾句,氣順過來了,本來想叫醒他的,但莫名其妙沒張嘴。
嘉映的呼嚕聲不大,軟和和的像貓說腹語,讓人很想揉一下他光滑的肚皮。
除了打呼嚕還說夢話。
昨天晚上熊就聽見了,不止一句。肖嘉映在念某個人的名字,不是念經那種念,是兩片嘴唇輕輕碰一下,說出來的話低低的,淺淺的,像羽毛一樣輕。
現在又開始了,又在念。
到底是他媽誰啊。
“再念,再念。”熊低聲威脅,“小心我鑽到你夢裡去,邦邦給你兩拳!”
“?”
下一秒嘉映就動了動眼皮。
“唔,幾點了?”
熊挪開視線,慢吞吞地咽了下口水:“不會自己看啊。”
“剛才……是你在說話嗎?”
“沒有。”
“說了吧。”
“沒有沒有沒有。”熊轉移話題,“告訴你,現在九點多了!”
手機屏幕顯示9點40,嚇得嘉映連滾帶爬掀開被子:“糟了,我今天沒請假。”
結果剛動一下頭就又沉重起來,整個人暈乎乎地向後倒。
路過的護士把他摁回去:“亂動什麼?說了讓你再觀察一天,快躺下。”
沒辦法,他隻好哆哆嗦嗦地發消息請病假。沒想到上司還挺像個人的,聽說他在醫院還慰問了兩句,囑咐他好好休息。
【謝謝老板,明天我就準時回去上班。】
打完這行字,他收起手機自言自語:“病假明明是我的權利,為什麼每次請都會有負罪感呢……”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