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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聲鶴唳中, 一個迷路的小小少年自汀州城離開,一路流浪,往北而去。

到杭州城時,他已是衣衫襤褸,蓬頭垢麵,最終饑寒交迫,倒在雪地上。

杭州恰逢十年一遇的大雪。

南華山上,蒼鬆翠柏都覆上一層白雪。一個身著鹿皮小襖的小女孩兒正怒氣衝衝地朝山上跑去。

她穿得臃腫,矮小的身子包得像隻毛茸茸的球,跑著跑著,腳下一個趔趄,在雪地上摔了個狗啃泥。

今日於陸寧是個極其倒黴的日子。

素來疼她寵她對她溫柔如水的娘親,竟然責罵她了!而且是很凶很凶的那種責罵!

娘親罵她不懂事,罵她有了爹就忘了生她養她的娘。

“你要是敢跟著他走,以後就永遠彆來找我這個娘!我也當沒你這個女兒!”這句尖利到歇斯底裡的話更是深深印在她的腦海裡!

她覺得委屈極了。娘親怎麼能這麼說她呢?

小時候大家都有爹,就她沒有。後來好不容易有了爹,還是個對她好到極點的爹,她開心得好幾日都睡不著覺!爹爹說要接她去一個好玩又有趣的地方,讓娘親也去。可娘親自己不去,也不許她去。

為什麼呢?她真的不懂。除了父母已雙亡的冕哥哥外,她身邊的彆家小孩都是一家人齊齊整整得在一起的。她的爹娘為什麼要分開兩地呢?爹爹說的那個地方,繁花遍地,四季如春,還有遼闊到無法想象的大海、遍布貝殼海螺的灘塗、來往忙碌的各色船舶,據說偶爾還能看見金發碧眼的外族人!她好想去看看。

雖然她也舍不得南華山,可她完全可以去一趟那個神奇的地方體驗一番,再回南華山啊!

可娘親不許。她隻不過說了句,要不她跟爹爹去一趟,過幾日就回來,結果娘親大發雷霆,把她臭罵了一頓,還說她要是敢走,就永遠彆回來了。

陸寧很少受委屈,哪裡受得了這樣的話?一個人衝出了房子,甚至把一眾丫頭給甩了,跑到了山裡來。

若是平時,還可以找冕哥哥訴苦。可這幾日冕哥哥跟著他祖母離開了南華山,說是去外地省親去了。

今日已經這麼倒黴了,沒想到還要被雪地絆倒!

陸寧愈發生氣,抬腳就往那比彆處高出三寸的雪堆猛踩猛踢,直到筋疲力儘後,才停下來喘氣兒。

天上下了薄雪。小小的陸寧看著天空,有些茫茫然的。

不遠處恰好有一個廢棄的木棚,她默默地走過去躲雪。她記得,娘親說過好多次,不許淋濕了。淋濕了會生病的。

小小的身影蹲在那兒,兩隻小手抱著自己的膝蓋。

不由自主的,眼淚開始嘩嘩地流。

這個世界上,她最喜歡的就是娘親了。半途冒出來的爹爹,即便對她再好,也不能跟娘親比。雖然她真的好想好想去那個神奇的地方,但是若是娘親不肯,她也不會去的。

可是為什麼娘親要這麼凶的對她?她好難過……

哭了不知多久,待雪停了,又走出去。結果在方才的雪堆處又摔了一跤。

同一個地方絆倒兩次!陸寧氣急,又踢了幾腳,然後驚恐得看到雪堆裡露出來的一隻手。

陸寧嚇得拔腿就跑,但跑著跑著又停下來。

前段時間,附近有個縣鬨饑荒,她的娘親救過好些人,她還跟在一起幫過忙呢。

鎮定了好一會兒,她才壯著膽子上前去小心扒開了雪堆,看見一張烏青的臉,雙眸闔得緊緊,一絲生氣都沒有。額角上有新添的腫塊兒,正是方才陸寧的傑作。

雖然有些臟兮兮的,但仍然能看出來這張臉年紀不大,卻俊俏得很,比起冕哥哥來也不差呢。

不得不說,陸寧從小就有點顏控。

小娃娃盯著他的臉瞧了半日,忽然靈機一動——娘親說她不懂事,今日她就懂事一個給她看看!待她把這人救活了,娘親還敢說她不懂事?

說乾就乾。好在他並不重,小女孩兒把埋在雪地裡的人挖了出來,一路走走停停,把人拖到了方才她待過的廢棄木棚裡。

途中大約遇到石頭塊,陸寧這麼生拉硬拽的,導致他臉上又添了新傷。

陸寧心裡有點愧疚,瞧著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有點無措。

她將他擺正了躺在乾草堆上,給他擦乾淨了臉,然後發現他長得的確好看,就是冷得烏青的,瞧著頗為可憐。

陸寧忽然想起應該去喚郎中來才是,起身正要出去,那小少年呻[yín]了一聲,喉間有嘶啞而微弱的呼喚,“好冷……”

陸寧方才拖他一路走,早累得汗流浹背,見他這般,很利索地把身上的狐裘小襖脫下來,蓋到他身上。

李玄祐感到周身一陣舒適的暖意,掙紮著睜開眼來,混沌的視線中,出現一張玉雪可愛的小臉來,一雙大眼睛璀璨如星子,明亮得驚人。

“你醒了?”陸寧一笑,頗有成就感,關心道:“現在是不是不冷了?”

李玄祐隻是靜靜看著她,沒有說話。陸寧見此,怕他知道她踢過他的事情,有點心虛道:“是我把你從雪地裡刨出來的哦,把你拖進來的時候,不小心把你的腦袋撞到了。”

李玄祐淡淡開口道:“何必費力氣救我?死了就算了。”

他親眼看見母妃飲下了父皇賜下的鴆毒,親眼看見舅舅家闔族斬首,血流成河。他有滿懷的恨,卻又不能向父皇下手。天下之大,或許已經沒有他容身之地。

陸寧不解道:“當然是活著好些。可以吃好多好吃的,還可以穿好看的衣裳,還可以和小夥伴玩耍。”

李玄祐見此,知道陸寧年紀太小,還不懂他的意思。他雖然年紀也不大,但皇家的孩子早慧,加之他初逢大變,一路曆經世態炎涼,心性比之年齡長了不少,原本就孤僻的性格愈發厭惡塵世,若是能埋入白雪,乾乾淨淨了此一生也不錯。

陸寧見他了無生趣的模樣,心裡發急,連忙道:“我不開心的時候,娘親會哼歌兒來哄我。我也唱歌你聽好不好?”頓了頓,又自豪地續道:“我唱歌很好聽的哦!”

李玄祐見她像個活潑可愛的小仙靈,不忍拒絕,點頭應了。

小女孩兒聲嗓如嬌嫩的花兒一般,的確如她所說,她唱得很好聽,江南的歌謠也軟糯糯的,與她的人一般,惹人喜愛。

他聽著聽著,疲憊虛弱的身體漸漸放鬆,竟然睡著了。

陸寧陪了他一會兒,發現李玄祐發了高燒,渾身發抖,臉上泛著不正常的紅暈。

陸寧聽娘親說過,受傷後高燒不止很容易就沒命了,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見他似乎渾身發燙,便給他解開衣裳散熱。

她好不容易救回來的人,怎麼能輕易讓他死了?她一定得把他救活!

結果散了一會兒熱,李玄祐半夢半醒間,又語無倫次地喊著冷。

冰天雪地的時節,這地方簡陋透風,他的衣裳又敞著,不冷才怪。

陸寧又急忙給他把衣裳掩上,見沒什麼成效,把自己身上的衣裳也扯下來,蓋在他身上,回想起娘親在她生病時的做法,她也有樣學樣,笨拙地把李玄祐抱在懷裡輕輕地拍。

終於,李玄祐漸漸不抖了,也不冷了。陸寧也困了,兩個人就這麼睡著了。

這似乎是他多日以來睡的第一個囫圇覺,夢裡沒有魑魅魍魎,卻有甜軟馨香。待睜開眼,發現懷裡有一個軟乎乎的人兒。她身上的衣裳單薄得很,兩個人隻隔著薄薄的布料肌膚相貼,鬥篷和夾襖大部分都蓋在他身上。

她的臉靠得他很久。他默默地看了她好久,心中盈滿了溫暖,軟得不可思議。

是她把他從黑暗冰冷的深淵裡拉了出來,有一次體會到溫暖的感覺。

很神奇。這麼個小人兒,卻讓他體味到久違的快樂,也讓他有了生存下去的力量。

下意識的,他想把她抱得更近些。¤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結果這一動,小女孩兒就醒了。

她開心地坐起來,拍手道:“呀!你活了?”

李玄祐點點頭,唇角露出一個淺淡的笑來。似冰消雪融,春芽初綻。

“謝謝你救了我。”他柔聲說著,看了她半晌,也不知怎麼的,就脫口而出,“待我日後恢複了身份,就來娶你好不好?”她救了他,他理應報答她,就讓他照顧她一輩子吧。

小女孩兒詫異地看著他,似沒懂他的意思。

李玄祐見她這般天真可愛,心頭愈發柔軟,解釋道:“就是離開你爹娘,跟我在一起。”

陸寧心道:娘親今日這麼凶,她真的很生氣,她不想回去找娘了,但她也不敢背著娘親去找爹爹。既然這樣,就跟著這個漂亮哥哥一起玩好了!她不回家了!思及此,她點了點頭,“好。”

小丫頭從小被慣的,受了點委屈便一直順不過氣來,還在與她娘親賭氣呢!

她哪裡知道,自己一時賭氣應下的好,成了人家心裡的永恒呢?

小小少年心頭此刻融了大把大把的糖,油然而來的甜喜溢滿整個%e8%83%b8腔。這個女孩兒,讓他瞬間從所有的不幸和災難中重生了過來,大約也成了他繼續活下去的最重要的動力。

李玄祐道:“你家在哪兒?天色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他畢竟有十一歲了,知道她應該回家去。但陸寧聽他這話,不滿道:“不是說我們在一起麼?怎麼還趕我走?”

李玄祐一愣,笑了起來,道:“我是怕你餓了。你若不喜歡,就不回家。”他身上還有不少可以典當的玉佩香包之類,待體力恢複些,他就出去換些銀錢,買點吃食來。

事實上,他本可以自救的,隻是遭逢大變,他永遠忘不了母妃慘死時的那雙不曾瞑目的眼,他根本不想活下去,這才自甘淪落至此。

陸寧小孩子一個,聽他說餓,便的確覺得有些餓了。但……她還沒那麼容易屈服!

“總之我現在還不想回家。”小女孩兒嘟了嘟紅唇,“我跟我娘親吵架了。我還在生氣呢!”

李玄祐笑起來,大約知道小女孩兒跟爹娘鬨情緒,道:“那我與你同病相憐。我也在生我爹的氣。”

陸寧眼睛亮了亮,“哇!那咱們一起玩兒,再不去管大人了!”

仿佛找到了同盟,陸寧笑眯眯的,兩個人又聊了一會兒,李玄祐哄她道:“之前你唱的歌兒很好聽。要不,現在換我唱歌給你聽吧?”

陸寧點點頭,“好。”

他的聲音清冽又低沉,唱的是北邊的調子,她沒聽過,覺得也很好聽。

兩個人都沒注意到這廢舊木棚被厚重雪堆壓出的吱呀細響。

所以當一方棚頂朝李玄祐塌下來時,兩個人都驚呆了。李玄祐到底大病初愈,哪裡能躲避得了。倒是陸寧,眼疾手快的,小小的身子如兔子一般,朝他撲了過去!

她當時想的是,若是他被砸壞了,她還怎麼向娘親邀功說她救了人了呢?

但當手臂的劇痛襲來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