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下來的是他?
為什麼唯獨是他?
為什麼他沒能死在那場車禍裡?
所有人都在告訴他,是那輛大貨車司機喝了酒,還闖了紅燈,任何人都可能經過那個路口,這是場命中注定的意外。
所以,不是你的錯。
…
景眠眼前陣陣發黑。
可怎麼可能不是他的錯?
那個晚上,他們之所以去見景國振,是因為媽媽發現自己的思念而主動提議;因為他討厭坐公交車,所以宋知念請來了爸爸的司機;如果不是他那麼迫切地渴望交到朋友,就不會讓同學看到錢包裡的照片,奔赴那個不該存在的目的地。
每一宗惡果,都是他親手種下的。
他親手殺死了世界上唯一愛他的人。
所以他理應沒有被愛的資格。
可為什麼隻有他。
為什麼隻有他,
如此幸運的、完好無損地活了下來?
遊戲裡的聲音慢慢褪去。
細微的灰塵在洞%e7%a9%b4裡漂浮,像是沒了光芒的螢火蟲,落到腳邊,旁邊是濃密的斑斑血跡,在這一刻,仿佛萬籟俱寂。
小女孩抬起頭,發紅的眼眶噙著淚痕,輕聲問他:
—“真的要殺我嗎?”
…
…
“真的。”
景眠唇瓣微動。
聲音幾乎輕不可聞。
.
兩分鐘後。
場館背麵的大屏幕光影轉變,一行醒目的字體瞬時映入眼簾,伴隨著場下爆發熱烈的歡呼聲:
——「ME.WIN!!」
留言區瘋狂爆漲:
【牛逼】
【啊啊啊啊啊啊】
【這是我見過殺Boss殺的最利落的,連變厚血怪的機會的都沒留給小女孩,看的好爽】
【同人不同命啊,Blue那場比賽輸的慘不忍睹】
【有1說1,有了Sheep之後,對上TR.戰隊完全變成了斷層式碾壓】
【快點,我要看Sheep和Dawn在全國賽碰上!!】
解說們對著鏡頭,熱烈而暢快地討論:
“猶記得兩年前全國賽第一場ME.也是對戰TR,那場Mole因為手傷沒能參加,後來ME.戰隊慘敗,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都沒能在全國賽成功晉級。”
“現在看來,簡直是宿命之戰。”
“感謝ME.戰隊和TR.戰隊的選手們,為我們帶來這場精彩絕倫的比賽。”
“讓我們恭喜ME.!!”
“恭喜!!”
……
賽後,被隊友們抱作一團的景眠,頭發都被揉亂了。
ME.戰隊的名字,成功登上了全國賽第二場候選名單,這是自戰隊成立以來,令人振奮而又彌足珍貴的第一次。
一場慶祝結束,賽場上的觀眾已然散去大半,後台通道不斷有三兩選手結伴走過,涼風微許。
景眠叫住了宣城:“隊長。”
宣城停住腳步。
兩人走到通道邊。
景眠的發梢覆上通道略暗的燈色,映照的根根分明,眼睫下的眸子染上看不真切的光影。
“眠眠,剛才……”
景眠聲音有些小:“能不能、不把我的病公布出去。”
一瞬間,宣城喉嚨酸酸的。
他摘下自己的帽子,戴在景眠的頭上,往下壓了壓,說:“我知道了。”
“眠眠。”
宣城低聲道:
“你幫我,幫ME.贏得了比賽。”
“我從來沒後悔簽了你。”
宣城看著他的帽簷,慢慢地說:“現在也是如此。”
景眠抿住唇,眼睫垂了下去,好半天都沒說話。
“宣城哥。”
“嗯?”
“官方有沒有說,我沒有理由離席的話,需要麵臨的處罰是什麼?”
宣城:“還沒說。”
“不過,根據以往兩次的經驗,很可能是罰款一萬塊。”
宣城揉了揉景眠的腦袋:“你不用操心這個,說起來,這次全國賽的第一場,你可是我們戰隊的MVP。”
“沒有你,第一場的獎勵金都可能打了水漂,我怎麼能讓我最大的功臣交罰款?”
景眠牽動了一下唇角,卻沒有笑出來。
沉默了兩秒,又小聲問:“是要現金嗎?”
宣城撓了撓頭:“可能是吧。”
“不過那都是後話,你先去好好休息,接下來的比賽可是持久戰,你需要養精蓄銳,照顧好自己。”
景眠點點頭:“嗯。”
他輕聲道:
“謝謝隊長。”
第64章
景眠回到酒店房間。
他沒關門, 在背包裡找到了銀行卡,沒有耽擱地下樓,找到一個就近的銀行取款機。
景眠輸入密碼前,查看了一下餘額。
四萬零三千。
這是小半年來直播陸陸續續攢下的積蓄, 還有上次跨服賽、以及省級賽的獎金。
全部取出的話, 超出了取款機最大取現金額,景眠猶豫片刻, 最終提了一萬, 整齊放入從保潔阿姨那兒借來的黑色拎袋裡。
景眠帶著這一萬塊回到酒店。
他找到了紙和筆,寫了一張標注著“全國賽罰金”幾個字的紙條。
貼在了裝滿現金的黑色袋口上。
接著,那張還留有餘額的銀行卡, 被景眠放在另一邊, 也被貼上了紙條, 上麵寫著:
“密碼是1123,我先生的生日, 麻煩寄給住在臨水區柳口胡同155號的李師傅。”
“麻煩告訴李叔,以後景眠不能再寄去錢了,對不起。”
“希望他以後一切都好。”
景眠的字跡有些潦草,甚至稱得上漂浮。
但好在旁人還看得懂。
景眠不確定最先看到的會是誰。
可能是ME.的隊友, 或是清理房間的保潔, 也有可能……是任先生。
說起任先生,
景眠心臟不自覺跳動了一下。
他顫唞著拿過手機, 找到了和先生的聊天框。
目光落在幾格字母上,指尖在輸入框裡停留半晌,刪刪打打, 最終也沒能連出一段完整的句子。
景眠放下了手機。
他又拾起紙筆,低頭, 趴在床邊斷斷續續地寫了一會兒,最後在頁腳的邊緣,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折起的紙頁上,落款是:
——給先生的信。
緊挨著那封信,是一張嶄新的、沒被使用過的卡。
任先生在婚前贈予他的五百萬,景眠沒有碰過,也想不出用的地方,好在,如今可以原封不動歸還給先生。
景眠在這一刻,再也想不出臨走前還需要交代的人或事情,就像他已經想不出,自己和這個世界還有什麼聯係。
他的世界太小了。
媽媽拋棄他,
父親組建新的家庭,生下了第二個孩子。
繼母憎惡他,
沒有朋友,
就連哥哥也不要他。
而任先生是一輪清冷的月亮。
把他從深不見底的潮汐裡拾起,擦乾水霧,掌心捂暖,恍惚間,他好像短暫地回到了十六年前,做了場淺嘗輒止的夢。
先生是他短暫且晦暗的人生,第一縷穿過縫隙、從腐朽發黑的木板裡透進來的光。
他的世界就此天光大亮。
景眠時隔很久,再一次觸碰到了他偷偷藏起來的月亮。
可惜,他沒能把那串小星星送給月亮。
可惜他已經腐爛。
景眠站起身,戴上帽子,把手機也留在床邊,他關了燈,隻在床頭留了一盞微弱的壁燈,晦暗的光線將他整個人籠罩在走廊交錯的陰影之中,他好像融進了夜色。
回憶很殘酷。*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或許更殘酷的,是害怕觸及的記憶反反複複浮現在腦海,一幀一畫,句句清晰,每當傷口結了痂,便會被鮮活鋒利的碎片生剖血淋。
景眠沒覺得命運不夠公平。
真正不公平的,是他還在假裝一切如常地參加比賽、結婚生子,而媽媽的屍骨埋葬深土、墓木已拱。
這是留下來的人,需要贖的罪。
但這罪是他的,
不是任先生的。
景眠在原地站了很久。
接著,他轉身。
房門被輕輕關上。
被陳列在床邊的物品被染上餘暉,一切陷入沉睡,靜悄悄的。
*
夜風透著一股沁人涼意。
剛剛入春,這座城市還沒能褪去晚冬特有的寒氣,人們依舊穿著厚實的衛衣和外套,三兩結伴,在林蔭街路上慢慢閒逛。
景眠走著走著便蹲下`身。
他摸到了林蔭帶旁的樹根。
膝蓋著地後,景眠開始不受控製地乾嘔起來,伴隨著劇烈的咳嗽,明明胃裡翻江倒海,卻吐不出任何東西。
生理性淚水肆意滑下臉頰。
景眠擦了擦嘴,低喘了口氣,支撐著想站起身。
腿卻是軟的。
…
沒有任何一次發作比此刻更加嚴重。
%e8%83%b8腔仿佛被悲慟絕望的氣息浸潤得密不透風,又像是沉入大海後無聲的溺斃,腦海中的一切感知都被抹去,隻剩下車禍那天浮光掠影的場景,伴隨著接近真實的聲音,不斷地循環往複。
創傷後應激障礙的最經典症狀,是‘閃回’。
從賽場鐘表倒數的那十分鐘開始,一直持續到了現在。
意誌和身體,
都再也撐不住了。
這也是景眠沒有藥物乾預緩解時,撐的最久的一次。
景眠隱約記得,上一次如此洶湧的發作,還要追溯到兩年前,他十八歲那年。
那一晚,是媽媽的忌日,他被景國振拉著出席某個大人物盛大的生日宴會,他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裡發病,卻被一個身體殘疾的哥哥安撫下來。
雖然直到現在,他也沒能記起那個人是誰。
遺憾的是,自己再也沒機會和對方道謝。
景眠口唇乾澀。
站起身後,走了幾步,又因為小腿發軟而不受控製地摔倒,再撐起身。
.
“媽媽…”
“媽媽……”
景眠沒有擦眼淚,隻是向前走著,一邊小聲道:“終於可以見您了。”
他重複了很多遍。
二十歲的少年,此刻卻像個被拋棄的孩子一樣,在街路上無措又漫無目的地前行,一邊張口不斷喊著媽媽。
…
“神經病。”
一個路過的男人嘀咕著,輕聲罵了一句。
旁邊挽著他胳膊的女孩打了他一下:“喂,你說什麼呢。”
男人不以為然:“你聽他嘴裡在喊什麼。”
女生仔細聽了聽:“媽媽?”
男人不以為然:“對啊,那麼大個人,滿嘴叫媽媽,也沒聞到酒味,不是腦子有問題還是什麼。”
女生有些於心不忍:“都沒有家人管他的嗎?”
“還穿著電競服,像是個選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