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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想著,竟也默默地笑了起來。

他笑起來和少年時代沒什麼兩樣,劍眉星目,唇紅齒白,頰邊兩輪不明顯的酒窩……

琥珀色的雙眼。

和眼中不言自明的愛意。

“先生,好夢。”

翌日。

文卿醒時,已經記不清昨夜做了什麼夢。

他的夢總是混亂難辨,隻有醒來那一刻能勉強回憶起一些東西,隔著撥不開的濃霧,但依稀記得是很美好的事物。

或許,那就夠了。

他起身更衣,發現手臂上敷了藥,還貼了膏,睡前還疼得厲害,如今已經揮動自如了。

“春陽?”

“公子,何事吩咐?”

“我不是說過未經允許不得近身嗎?”

春陽很冤枉:“公子,我沒有啊。”

“那誰幫我上的藥?”

春陽轉了轉腦袋:“許是姑姑?”

文卿蹙了蹙眉,欲言又止,到底沒多說什麼,隻是起身後去了趟西廂,過了會兒才更衣坐轎入宮。

腿甲鬆動了,他需要陛下。

勤政殿。

公儀戾正批著奏折,南六突然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俯身在公儀戾耳邊說了句什麼。

公儀戾似乎並不意外,安排了幾句,繼續處理政事。

文卿來時,竟入不了勤政殿的門,秦少府早早地在殿外等候,一張嘴皮子好說歹說,終於將這位喜怒無常的權臣哄去了軍器監。

輪椅的聲音漸行漸遠,等公儀戾回過神來,濃墨已經滴滿了奏折。

事到如今,他還是不敢正視文卿的眼睛。

他很害怕。

文卿已經承受不住更多的傷害了。

他望向欽天署的方向,隔著無數道宮牆,似乎看到了九機塔上光影變幻的日晷。

寒來暑往,從南到北,飽經滄桑的岩石並未被風沙消磨幾何,而人世卻已經走過了將近兩個年頭。

勵精圖治的青年皇帝,竟在一夕之間一病不起,然而按他的話說,還是到這一天了。

儘管他萬分不舍。

噩耗傳遍京城,百姓長夜無眠,臨風哭號,有心之人試圖從中嗅出政治契機,卻發現朝野上下難以撼動,皇帝和中書令乃萬世明君賢臣之典範,文經武緯,平治天下,將大夏治理得清明富庶。

公儀戾是在睡夢中病倒的。

他做了個噩夢。

他很少做噩夢,哪怕是當年在冷宮,夢到的也總是未來美好的圖景。

上次做噩夢,還是前世失去文卿之後。

他夢見了文卿的斷屍。

時隔多年,血紅的冰雪依舊沒有融化。

他想,可能是上天在昭示自己的仁慈。

同時也意味著這份仁慈即將被收回。

他不後悔。

他很感激。

隻要先生還好好活著就足夠了。

這是前生今世,他唯一的私心。

——

“陛下如何了?”

文卿匆匆進宮,連官服都沒來得及換,邊走邊問西廠的公公,德安公公搖頭歎了歎氣,文卿突然怒火中燒,啪地一巴掌扇過去,聲音沉得嚇人。

“誰準你這樣晦氣的?”

“滾開!”

守門的侍衛是熟人了。

南溟十二衛。

“文大人,太後娘娘在寢宮,吩咐過請勿叨擾,還望彆和屬下為難。”

南一硬著頭皮攔住他。

其實是陛下很早以前吩咐過,若是有朝一日他病得厲害,不要讓文卿看見他的麵貌,讓他安靜地離開。

“滾開!”

“陛下需要靜養。”南七跟過文卿三年,知道他的軟肋。

就算他將兩人的感情一忘皆空,陛下對於他來說依舊重要。

他們也常常覺得不可思議。

就像此刻,文卿隱忍地閉了嘴,卻又心急如焚地望著殿門的方向,眸中的焦急擔憂似乎要凝成實質。

但他們沒想到的是,素來清高矜傲的文卿竟然也會有求人的一天,還是向他們這些侍衛。

“我隻是想見陛下一麵,求求你們……我不會吵鬨的……我很安靜……”

南七不忍道:“文大人,這不是我們能夠做得了主的。”

“請回罷。”

“陛下病得重麼?”

南七隻能實話實說:“很重。”

話音未落,文卿便失魂落魄地退後了幾步,那一刻他不知道心中複雜的痛苦到底從何而起。

他常常將對陛下莫名的渴望歸結於臣子對明君的傾慕,即便陛下曾經是他的學生,短短兩年時間做出那麼好的政績,任何一個臣子都會對這樣的君主產生依賴。

可這不能解釋全部。

有時候一個人的心可以忘了曾經以為會記得一輩子的東西,但身體往往更誠實,也更執著一些。

每當那個人的身影出現在朝堂之上,不怒自威的聲音傳到他耳畔時,他總會覺得,自己是不是忘了什麼。

否則為何總是對陛下如此有感覺?

難道從前朝夕相處的七年時間裡,他不曾發現這一點嗎?

他很想和陛下多見麵,多單獨相處,可陛下總是很忙碌。

他知道其實陛下可以不必那麼忙碌,江山安固,百姓富庶,而陛下還年輕,來日方長。

他以為陛下這樣一心撲在政事上隻是因為害怕他強迫他,失落了很久,雖然也動了些強迫的意思,但總歸是件大事,需要從長計議。

卻沒想到陛下那樣強健的體魄,病倒居然也隻在一夕之間。

第60章 初雪

燈影幢幢, 養心殿到宮門的路何其遙遠。

文卿失魂落魄地離開,卻和風塵仆仆的景王錯轎而過。

夜風時起,公儀景透過翻飛的窗帷窺見轎中淚流滿麵的人, 兩朝以來立於政治漩渦中心屹立不倒的權臣之首, 此刻像個失了生氣的木偶。

公儀景暗歎一聲,摩挲著手中的信物。

那是號令南境軍隊的虎符,統領北宮氏的信物, 如今的文臣唯文卿馬首是瞻, 但隻要拿到另一半虎符,便能和文卿分庭抗禮, 達成製衡。

兄終弟及,若有遺詔, 便合乎宗法, 原本無需多此一舉。公儀景曾以為這是兄長對他的一種保護, 如今看來, 或許並不全然如此。

兄長是一國之君,深受百姓愛戴,卻未曾收權,縱容文卿朝野側目。而文卿雖獨攬大權,卻事事以皇帝為先,並不獨行專斷,君臣二人, 情深至此, 若是皇帝駕崩, 文卿跟著去了也不足為奇。

可若是他手握南境兵權即位, 文卿便輕易去不得了。

把天下交付到他手裡, 文卿不會放心。

“真殘忍啊……這樣對待美人。”

公儀景似乎覺得有些遺憾, 但這遺憾並不比目睹一盞燈火的熄滅多多少。

他曆來是旁觀者。

這樣就很好。

由於母家式微,很少有人注意過他的才能,但若是他有一展宏圖的機會,做得未必就比兄長差。

這一點公儀戾也知道。

——

“晏清!你瘋了?你做什麼?!”

文濯蘭見他打開封有欽天署印條的長匣,匣中物不是彆的,正是帝王將相於祭場上身著的祭祀章服。

朝臣非詔祭祀須執神龜,奉璧珪,三步一磕頭跪步前往祭壇,潛心禱告十二時辰,方可灼燒龜甲占卜吉凶。

“姑姑……陛下病了。”

文卿冰冷的指尖觸碰著塵封的青纓,嗓音很沉,像巨石的隕落。

“我知道、我知道陛下病了,晏清你先彆著急,吉人自有天相,禦醫也會儘力醫治的,啊。”≡思≡兔≡在≡線≡閱≡讀≡

文卿緩緩轉動眼珠,垂眸看著她,文濯蘭從不指望能從這雙墨色的眸中讀出任何情緒,她隻是含淚抱緊他,抱緊這具冰冷僵硬的軀體。

她時常後悔。

有時候甚至會覺得,讓他跟著去了或許才是解脫。

“姑姑……你聽說過生死祭嗎?”

聲音如死水般無瀾。

文濯蘭忍淚道:“那是騙人的,沒有人成功過。”

“晏清,各人有各人的命數,陛下有他自己的造化,而你是朝廷重臣,有你自己的責任,你們二人不過是君臣關係,就算生死祭真的靈驗,你又何必做到這個地步呢?”

“你忘了你這一路是怎麼走過來的嗎?”

“人之所寶,莫寶於生命,如此珍貴,怎能輕言放棄?”

“可是姑姑——”

文卿緩緩抬眸,眸中乾澀,已經沒有淚可流了。

“我好像真的忘了很多事。”

“但我依稀記得,似乎在陛下幼時和陛下有過一個約定。”

“君臣之誼,窮達不改,生死不棄。”

“或許陛下都忘了。”

“但我記得。”

“若是真能一命換一命,讓陛下龍體恢複康健,無論對陛下,還是對社稷,都是一樁好事。”

文濯蘭潸然淚下:“那你呢?那我呢?文家上上下下七十六口人呢……這是何苦啊?陛下若是知道了……”

“你們我會安頓好。陛下不會知道。”文卿說著,竟露出了一個淺淡的,蒼白的微笑。

“但希望他很久以後能明白,我並不是不想放權給他……我隻是怕他不再需要我。”

“我仰慕陛下。”

言罷,沒等文濯蘭反應過來,又長長地歎息一聲。

“真希望他不是陛下。”

曾經殫精竭慮將他推上天子之位的人,終於慢慢嘗到了苦果,他想,倘若能早一點明白自己的感情便好了。

倘若,倘若世間的倘若能少一些便好了。

祭祀章服極其隆重繁瑣,春陽一邊流淚一邊為他更衣,佩戴玉冠,垂青纓,冕青紘,文卿看著鏡中蒼白憔悴的自己,恍惚間回憶起自己也似曾有過臉頰紅潤溫暖的時候。

他鮮少有翻看鏡前暗匣的時候,但今日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抽開了其中一個匣子。

“……木簪?”

春陽抹了抹淚:“這是舊物了,要扔掉嗎?”

“我都不記得什麼時候有的。”

“有段時間公子天天戴呢!”

“……是嗎?”文卿蹙眉看著手中的木簪,依舊想不起什麼,他早已習慣了這種迷茫無助的感覺,心中連厭煩都覺得疲累。

“幫我戴上吧。”

“祭祀大典,恐怕……”

“春陽,你知道我不喜歡把話說第二遍。”

“是!”

春陽小心翼翼地將木簪插好,拿出匣中的藍水翡翠壓襟佩戴在文卿%e8%83%b8`前,門外有些動靜,窗戶開著,遠遠看見一襲白影走來。

那是睽違已久的故人,蘇拙玉。

兩年前,蘇拙玉不辭而彆,文卿大病初愈,無暇他顧,隻是後來才聽聞,是和蘇紀堂微服下江南遊玩去了。

天子重病的噩耗傳出的同一天,兩人便已經回到了京城,不知該說是巧合,還是蘇紀堂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蘇拙玉回了趟府上便登門拜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