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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文卿便咳嗽起來。

被南境秘藥溫養了七年,他的身體已經比剛重生那會兒好了太多,以前吹不得一點風,說不了幾句話便不住喘熄,現在隻要不受太多冷,氣色看起來便還不錯。

隻是方才可能在雨中走慢了些,濕透的鞋襪和裳擺將冷氣浸入骨髓,又因大悲傷肺,如今咳得便極為難受。

“公子!”

春陽跑過來,被輪椅上臉色慘白如紙的文卿嚇了一跳,連忙跑出去找郎中。

文卿大病數日。

直到這場綿綿春雨歇去,烏雲破開,和煦的陽光從欞花窗的雕花中透進來,榻上靠湯藥續著命的人方才梳洗穿戴,一身極為素淨的青豆綠春服,墨發半束,心口佩戴著那枚青竹流蘇壓襟。

照文濯蘭的話說,要是文卿此時願意笑一笑,哪怕是愛江山勝過愛美人的鐵血帝王也會為他折了腰。

文卿卻不答,隻是說:“這場雨把園裡的花都打落了。”

文濯蘭順著他的目光看向園林:“是啊。”

那個秋千裡全是積水,就算曬乾了皺巴巴的,再也回不到以前了。

“府裡隻是少了兩個人,原來這麼寂寞麼?”

文濯蘭拿著酒壺,半開玩笑地說了一句。

她在狀元府也待了七年了。

當年從揚州綺玉樓過來,隻是想暫住一段時間的,但一來便得知許晚凝早已亡故的噩耗,又見文卿在偌大的府院中住著太寂寞,整天渾渾噩噩,行屍走肉般地活著,實在是不忍心再離開,便迅速解決了揚州的雜事在此長居了。

雖然她也不知道,那時候文卿三元及第,正該是春風得意之時,又怎麼會寂寞。

但她的直覺一向很準。

一開始文卿和他說想要將公儀戾送去北漠前線時她是堅決反對的,不是因為擔心公儀戾的安危,而是擔心文卿以後要怎麼過。

這些年公儀戾如何哄文卿高興,有公儀戾在身邊,文卿如何安心,她都看在眼裡。

可惜她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大夏需要這麼一位將軍。”文卿淡淡道,“宮裡也需要那樣一位娘娘,他們二人隻是回到了最適合他們的位置罷了,從一開始,就注定會有這麼一天。”

文濯蘭欲言又止,最後卻沒說任何話。

她給文卿倒了杯酒,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玄鴿振羽,在府院上空盤旋幾圈,最後落在文卿的手背上。

文卿解下鴿腿上綁著的信筒,打開信紙,紙上字跡清麗雋秀,小字寫道——已會合。

“臨虞閣回信了?”文濯蘭摸了摸玄鴿的腦袋,從西廂裡拿出一點糕餅渣喂它,那鴿子卻將腦袋一扭,不吃嗟來之食。

文濯蘭搖頭失笑。

“段尋已經和阿昭會合了。”文卿終於鬆了口氣。

文濯蘭點點頭:“段少主謀略不在你之下,若是發生意外也有江湖人士相助,有他在阿昭身邊,你也能放心了。”

文卿輕輕撫了撫玄鴿的背羽,當即回書房寫了一張紙條,卷進信筒中,雙手捧著鴿子將它放飛,鴿羽在燦爛的光芒下撲閃,不一會兒便消失不見。

此前不久,另一邊。

護送辛夷公主出塞的一共兩支輕騎,一支代表烏恒,一支代表大夏,行軍數日,在一處村落邊停了下來。

裝扮成村民的段尋按照父親給的畫像順利找到了此次要找的人——三皇子公儀戾。

雖然父親說過這是一個還故人舊恩情的任務,無論如何也要完成,否則就要打斷他的腿,再選弟弟當少閣主,但好歹也是他的任務合作對象,再怎麼樣也要試探一下適不適合共事。

辛夷公主落轎,臨時搭建起大大小小的帳篷,騎兵和丫鬟們去村落采買些乾糧,段尋等在街角,待公儀戾一行人過來,便推著堆滿土豆的推車往上撞。

公儀戾瞳孔一縮,及時閃開了,後麵的士兵卻沒來得及反應,推車被撞翻了,士兵拔出劍,段尋倒在地上,叫苦不迭。

“哎喲……哪來的官老爺啊!撞得我好痛啊!”

村民遠遠地看著,目光有些不善。

“喂!明明是你往我們這邊撞的!彆惡人先告狀!”

段尋扯了扯麻布頭巾,佯哭道:“小人怎麼敢往你們這群帶刀帶劍的官老爺身上撞嘛!我不管!我辛辛苦苦種的土豆都摔壞了,我也摔傷了,不賠償我就去官府讓青天大老爺替我做主!”

“就是就是,賠償人家!”

“一年辛辛苦苦種點莊稼容易嗎?造孽的娃兒,還摔傷了,又是花銅板的地方。”

“……”

段尋仰起臉,正對上那雙琥珀般明亮的眸。

眸中眼神極為強勢迫人,似乎要通過這短暫的一眼將心剖開看透,段尋愣了一下,連忙低下頭。

“小兄弟,誰家的土豆一摔就壞了?”

公儀戾蹲下來,撿起地上的土豆拋了拋,遞給段尋。

“我身上沒帶多少銀錢,你若是訛我我也沒法依你,你開個口吧,能支給你的便賠償你。”

段尋臉上抹著黑炭,頭巾半掩著麵,聽公儀戾這麼說,便覺得此人還不錯,也挺有意思,至少做任務的時候不會多無趣了。

“我什麼都不要,隻想要官老爺你身上背著那把寶劍。”

“當真是獅子大開口啊。”公儀戾站起來,頭也不回地便要走。

段尋馬上抱緊他的腿,連聲道:“我說笑的,說笑的。”

公儀戾垂眸看他。

“老爺,讓小的跟著你走吧!”

“我要去的地方不適合你。”

“我都還沒去你怎麼知道不適合我?”

公儀戾皺緊眉:“讓開,彆逼我對你動手。”

段尋立刻鬆手,拍拍塵土從地上爬起來,從懷裡摸出一塊玉佩。

公儀戾眼神一變,瞬間從他手中搶過那塊玉佩,反手拔劍而出,劍刃橫陳於段尋頸間,沉聲問道:“哪兒來的?”

這是文卿貼身佩戴的護心玉。

“他沒跟你說?”段尋瞥了眼頸間的劍,冷靜道。

公儀戾看看手中的玉佩,再看看段尋,大概明白了什麼。

先生不放心他一個人出遠門,給他找了個同伴。

“……那他有沒有讓你給我帶什麼話?”

段尋見都沒見過文卿,哪來什麼話給他帶,當即白了他一眼:“他讓你好好聽我的話,臭小鬼,敢拿劍這麼對著我!”

身後的士兵立刻拔劍相向,公儀戾抬手製止,順勢也收下了龍泉劍,正色道:“若你正常些來見我,我也不至於此。”

“哼。”

“……就沒彆的話了嗎?”

“沒了啊。”段尋扶起推車,將地上的土豆撿起來,“你想聽什麼,我考慮一下幫你傳達。”

公儀戾眼神黯了黯,幫他把剩下的土豆撿起來:“算了,他估計不愛聽。”

段尋詫異地望他一眼。

土豆是段尋從一個老爺爺手裡買來的,現在分給了周圍圍觀的村民,雖然有些磕碰,但不礙著吃,村民看了一場怪戲,咕囔著散去了。

段尋身騎白馬,加入了大夏的輕騎隊列之中,跟在公儀戾身後,越到邊塞,人煙越稀少。

兩國交戰的地方到處都是流民,戰火將這片土地燒得焦黑,沒有水草,也沒有商貿,隻有數不儘的餓殍和戰死的士兵,哀鴻遍野,民不聊生。

“大人!大人!施舍一點吃的吧……我的孩子快餓死了……他七歲了……好不容易七歲了啊……”

一個衣衫襤褸的婦人抱著骨瘦嶙峋的孩子,跪在行轎的路上,磕頭磕得滿臉是血,還有些流民看著軍隊不敢上前,縮在一旁觀察著。

公儀戾翻身下馬,從懷裡拿出今天早上沒吃的乾糧。⑧思⑧兔⑧在⑧線⑧閱⑧讀⑧

段尋拉住他:“你瘋了?!那麼多人看著,你有多少乾糧夠分?”

公儀戾將乾糧遞給那個婦人:“我隻有這一個,便隻分這一個,僅此而已。”

段尋怒斥道:“你太天真了!”

話音未落,見那婦人得到食物,越來越多的流民抱著孩子往這邊湧來,公主行轎越來越艱難。

公儀戾站在原地,等著婦人把那塊乾巴巴的餅喂給孩子,對前來乞討的人拔劍相向。

“憑什麼她有?我們沒有?!我的孩子比她的孩子更虛弱啊……”

“大人,大人!我給你做牛做馬……你帶我走吧……求求你……帶我走吧……”

“我已經三天沒吃過東西了……求求你……”

“大人……”

公儀戾於心不忍,偏了偏頭,沒有回應。

“這是京城來的狗官!打死他!”

“殺了他!”

因為常年戰亂,這裡的流民中混著不少悍匪,隨身帶著尖兵利器,流離失所的人們總是格外容易被煽動,赤手空拳地衝過來,段尋見勢不妙,連忙帶著公儀戾逃了。

那些人竟沒有追來。

公儀戾心裡猛地一沉,回頭一望,原地哪裡還有流民的身影,隻有那個婦人的屍體倒在地上,後腦還汩汩冒著鮮血,掌心死死握著什麼東西,懷裡虛弱得如同乾屍的孩子突然哇哇大哭起來,像死亡臨近的鐘聲。

北風呼嘯的原野上回蕩著大喜的樂音,公儀戾徒然握著劍,在空曠而貧瘠的土地上怔怔地流淚。

段尋站在他身後,疾風揚起他鬢邊的碎發。

他看著公儀戾一步一步地走回去,把那瘦骨嶙峋的孩子從他慘死的母親懷裡抱起。

他幫那死不瞑目的婦人闔上雙眼,用來握劍的手卻在此時微微顫唞。

段尋閉了閉眼,不忍再看。

文卿把這三皇子殿下養得太善良了。

戰場之上,最忌諱這樣的善良。

——

金鑾殿上,文卿上書彈劾江淮轉運使裴念之,瞬間掀起軒然大波。

崇明帝吃了太多藥,身體早就不行了,不少事由太子代理,如今連上朝都有幾天讓太子坐在明堂之上。

文卿特意挑了這一天。

緋色官服的太子少師手持象笏,彈劾著江淮轉運使裴念之貪汙受賄,言之鑿鑿,人證物證俱在,太子震怒,又心向少師,都未細看證據便將裴念之打入了詔獄。

裴念之大喊冤枉,控訴文卿誣陷誹謗,牽扯出寒士一派數人貪汙,瞞著陛下和太子殿下收取地方官員入京的禮贄,兩方打得難看,太子卻偏心少師,隻降罪了裴念之一人。

眾人看清了形勢,都以為這場鬨劇就此收尾,文卿卻突然道:“殿下怎可隻降罪一人而包庇其他人,如此有失公允,恐怕會讓朝臣寒心。”

公儀峻坐在龍椅上,順著他的話道:“那愛卿以為如何?”

文卿一陣惡寒,忍著不適道:“清白便是清白,枉法便是枉法,無論派係,隻要曾經貪過大夏一分一厘,便都該一一懲處,家產充公,以豐盈國庫,以此謝罪。”

“愛卿所言極是。傳令下去,徹查裴念之、孫翎、董旬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