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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喬木兮 賞飯罰餓 4423 字 6個月前

人體了呢?不能放棄呀!眼下沉眠可就前功儘棄了。”

“到時候出了山,叫這些回去睡覺的人嫉妒去。”

她像是聒噪成了精,憑一己之力承擔了全山樹靈的話語,從早至晚喋喋不休地嘮叨,拚命想使這天地間聽上去能夠熱鬨一點,歡騰一點,以此試圖來挽留住什麼。

直到有一日。

她正愉悅地展望道:“大椿叔是不是明年就滿兩千九百歲啦?兩千九可是個好數字,你看,九最大是吧?九前麵添個雙,那便是大上加大!沒準兒他能脫胎換骨,獲得肉身呢……”

“三十六。”

鐵樺的語氣透著幾分猶豫,“大椿叔沉眠了……”

在那當下,嬴舟分明感受到四麵八方的風在這一刻猝然靜止。

好似萬事萬物皆同她的心緒一並,僵成了凝滯的狀態。

無言的寂靜持續了約莫一盞茶,她才磕巴地遮掩道:“嗐——大椿叔也真是的,怎麼那麼沒有毅力。”

“不要緊,我們可以替他完成夙願嘛,對不對?”

“這叫繼承先輩遺誌!人族都是這麼說的。”

她仍舊憧憬著,日複一日給為數不多的幾個人打氣。

“想想山外的事物,想想一百個白於山那麼大的人間!”

“能起火的小筒,有香味的吃食,裝著水的大罐子——上次迷路的那個凡人你們瞧見了嗎?他包袱裡有‘肉乾’呢,還有‘鹽’。他會用叫作‘刀’的東西把樹枝削成尖尖的,串著肉烤著吃……”

“你們不想去看一看嗎?”

“隻要修煉成功,有了身體,我們想去哪裡便能去哪裡了!”

“你說對吧,三十五?”

她企望能從自己的夥伴處得到一絲認同,可這話問出去,就好比沉入了深潭的石子,沒有等到半點應答。

白櫟這才輕輕地重複:

“……三十五?”

身側悄然緘默,回應她的隻有白於山蕭索的冷風。

她又轉向彆處。

“三十二?”

“三十二……?”

“二十七?”

“二十……”

鐵樺是在那一瞬開口的:“三十六。”

“啊,小椿!你還在啊,我以為連你也走了。”

她笑道,“我們……”

對方卻不著痕跡的打斷,“我要沉眠了,三十六。”

鐵樺樹的嗓音透著一股淡淡的疲憊。

“以後,小椿這個名字就還給你了。”

說完,她靜默良久,才溫柔地補上一句:

“早些睡吧,小椿。”

那棵葳蕤蒼翠的白櫟在風裡一言不發地聽著自己搖擺的枝葉,故土的山水安寧得宛如一片靜謐的墳場。

過了好一會兒,嬴舟方聽她落寞地,對著肅殺死寂的大山自語道:

“可我一點,也不想要這個名字啊……”

彼時已經挺拔高大的喬木在暗淡的春光下獨自佇立了半日,他不知道多年前的那一刻,這棵白櫟樹究竟都想了些什麼。

隻見她猛地振奮精神,萬分抖擻地自勉說:“既然大家都睡了,那就由我來承接這個重任吧!”

“白於山可不能沒有一頭頂天立地的大樹妖啊。”

嬴舟在旁澀然地看著她每天清早與薄霧中幽靜的群山打招呼。

“早上好啊,三十五,三十四,三十三……”

“今天我竄了一寸的個頭呢,感覺自己是不是長到頂了,怎麼越來越慢。”

“最近風大,老是有人的枝乾給吹折下來,夜裡吵得我都睡不著覺。”

“昨晚是滿月,靈氣很充足,不過吃得太飽,我大概得吐納一整日。”

她會同頭頂飛過的鳥雀閒談。

“你們去哪兒啊?下來玩啊。”

“等等,有話好說,不要拉屎!”

“三十五,你睡得也太沉了吧,枝頭都長蟲了,還是我替你拍開的。也不謝謝我……”

“今日來了兩隻花豹,互相嚎了一陣,可惜沒能打起來。”

“似乎很久沒見到水馬和犲山獸了呢……”

偶爾也會去逗那些路過的走獸。

一頭金虎途徑她樹根處,抬腿想乾點什麼不太禮貌的事。

白櫟就等它伸出腳,立馬道:“怎麼能在人家身上尿啊,有沒有點修養了!”

老虎嚇了一大跳,許是活這麼久沒見過此等奇事,當即夾著尾巴撒腿就跑。

目送它遠去之後,她不由在原地失落地說:“啊,怎麼走了……”

繼而遺憾地嘀咕,“下次還是不要趕它走了吧。”

漫長的年月在她的自言自語裡稍縱即逝,寒暑與春秋逐漸不再留下記憶,所有的果實累累與花木凋零都變得模糊朦朧。

她越來越感受不到時光流逝的速度。

隻麻木地盯著頭頂飄動的白雲,周而複始重複著修煉吐納。

等到她的年紀已經超過了當初的大椿叔時,白櫟才意識到,原來兩千年過去了。

再打量自己的身旁,桑木因被蟲蛀早於一千年腐朽成泥,檀樹由於根%e8%8c%8e搶水沒搶過彆的草木,五百年前枯萎,她的同類白櫟壽終正寢,倒是鐵樺還活著。

正當她渾渾噩噩,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時候,這座山中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嬴舟發現,在小椿的記憶裡,白玉京仿佛比之現實裡還要更俊秀些許。

他那會兒手中就握著一塊模樣不明的石頭,有一搭沒一搭地拋著玩,席地坐在磅礴的白櫟樹下,儒雅溫潤地與之交談。

“你說,你是妖怪?”

她並不避諱,“是啊——你不怕妖怪嗎?”

“我倒是還好。”後者動作停住,好整以暇地問,“你是樹精吧,你叫什麼?”

“我叫……”

那邊分明猶豫了片刻,忽然認真回答,“我叫小椿!”

“哦,小椿……上古大椿樹。”白玉京慢條斯理地品了品,給予評價,“嗯,挺好的名字。”

“你從山外來嗎?”她興奮道,“和我講講山外吧,我好想知道你們人族都有些什麼稀奇之物。以前他們講過的那些,我都聽膩了。”

“唔,山外啊……”

他不疾不徐地侃侃而談,“山外有城市,有村落,有集子。它們都是由無數條街巷組成的,街的兩邊呢,滿是各式各樣的攤位與店鋪。像什麼賣粥的、賣包子饅頭的、賣麵和湯飯的。”

“外麵的人啊,怕是比你這山裡所有草木加起來還要多。”

“早上能聽見鐘樓晨鐘敲響的聲音,大門一開,南來北往的行商過客陸陸續續從門洞進來……”

高峻的白櫟安靜地聽著,幾乎要沉浸在那樣離奇的世界之中。

想象著所謂的“雕梁畫棟”“寶馬香車”,想象著滿城儘帶黃金甲,和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雖然她的想象力終究有限,卻不妨礙她對未知天地的無限向往。

“真好。”她拖著碩大的樹乾,心懷惆悵,“也不曉得我還要多少年才能見到這樣的場景。”

白玉京聞之不動聲色,“小椿今年多大?”

“我啊?”樹精自豪道,“我兩千九百歲了。”

他於是意味不明地一笑,“那應該快了。”

“再熬一熬,等個一兩百年,說不定就有人形了。”

“真的嗎?”她將信將疑。

對此白玉京卻巧妙地沒有回答,隻拿了另一個話題岔開,“其實,小椿若是閒著無趣,可以養些寵物解解悶。”

她禮貌地求知:“什麼是寵物?”

“寵物就是能陪著你的玩伴,比方說小貓、小狗什麼的。不過得費些心思。”他攤開手聳聳肩,苦笑說,“像我曾經便養過一隻小串兒,叫阿旺。早起飯後都得牽它出門遛遛,否則一個不留神就要拆家。”`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你呢,不如養點鳥雀倒是省心。”

“玩伴?那白玉京你算嗎?”

白玉京:“……你的想法真讓我無話可說。”

他離開前,留了兩本書冊。

書中寫了許多關於人間的東西,可惜也得等以後才能細細翻看了。

人族都是戀家的,得照顧妻小,贍養長輩。

小椿漫無目的地想,他會回到那些充滿了煙火氣息的街巷中去嗎?也能吃到口感細膩的粉條與滋味香甜的糕點嗎?

山外的人間宛若懸在驢前麵的蘿卜,明知咬不到,嘗不著,卻還是能永遠催動著她試一次,再試一次,而後百折不悔。

她要修煉成人。

白玉京的到來,讓小椿愈發堅定了這個念頭,她一定要修煉成人!

接下去的日子她變得愈發奮進,比之前的任何時候都更為辛勤。

旭日東升和明月西沉於生活中已不再重要,她把所有的精力都專注在了修煉吐納之上,無數個寒來暑往,無數個春生秋殺。

終於在兩百多年後的某一日,她作為人“出生”了。

那是嬴舟第一次看見年幼時的小椿。

她初得肉身,才不過凡人女孩子豆蔻梢頭的模樣,可能堪堪到他腰腹的位置,披著白櫟樹葉製成的破爛衣衫,從半空墜落在地。

“我成功了……”

她低頭端詳著自己的掌心,把五指拿到眼前瞧了又瞧,歡喜之情簡直溢於言表,“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剛從樹體出來,小椿還不太適應如何用雙腿走路,但這並不妨礙她奮力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一件事。

女孩子跌跌撞撞地爬起身,眼眸亮得出奇,直捏著拳頭欣喜地要朝山下跑。

嬴舟心裡一緊,幾乎是衝上去的。

“彆去!——”

可他沒能抓到,五指宛如透明的幻象,輕輕穿過了小椿的發絲,摸了個空。

嬴舟便眼睜睜地注視著她一路跑一路摔,頂著滿臉的泥土橫衝直撞地奔下了山。

繼而,在踏出山底的瞬間,驟然消失。

再度出現於白櫟樹下時,她近乎不可思議地凝望自己的喬木,不明白為何會身在此處。

這和預料之中的,全然不同。

緊接著,像是不敢相信一樣,小椿仍舊執拗地往山下跑去。

然後又一次地被送回來。

再跑下山,再送回來。

她就這麼一次一次的狂奔,一次一次地重回起點。

那穿越了千年時光的絕望,比刀鋒還要尖銳,仿佛在紮進她心裡時,也一並刺穿了嬴舟的%e8%83%b8膛。

視線中的小姑娘終於光著兩隻通紅的腳,木訥地站在橫生出去的石板上,垂眸靜靜地瞧著山下的風光。

她總算知曉了,關於樹妖修煉的全部都是一個天大的謊言。

原來自己出不了這座山,就算有了人的軀體,也一樣出不了這囚籠般的故土。

可是前後耗去了三千多年的時間,這個真相,未免得知得太過艱辛,艱辛到堪稱殘忍。

嬴舟隻見她從山坡邊緣轉過身來,好似自我寬慰地淡笑說:“沒關係啦。”

“出不去,也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