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他倒退著走,“我好想住在這裡啊!住一輩子也不會膩!”
“……你在哪兒都這麼說。”
眼見她被前頭的花燈吸引,嬴舟邁開腳步時略停了半瞬,摸出銀錢遞給店老板:“要這兩個。”
“好嘞,謝公子賞臉——”
招搖的幌子沾滿油漬,交纏著難分彼此。
風雨城建於深山,礙著地勢的緣故,還是不及人族城郭幅員遼闊,因而所有的店麵民居都緊密連在一塊兒,半絲縫隙也無,舉目望去有種充實的塵世喧囂。
小椿左手舉著妖界特產的烤羊排,右手端著一碗清露酒,踮腳站在人叢之外圍觀兩隻藏狐賣弄風騷地跳舞。
邊上的烏雞精是個老太太,不住拎著一籃子雞蛋問眾人要不要買。
“這三日才下的,熱乎著呢。”
黃鼬反應極大:“三天你能下這麼多?老太婆你都多大歲數了?彆拿上個月的存貨來糊弄人好不好。”
嬴舟不遠不近地跟在她後麵付賬,一個挑擔子的小販恰巧經過,他目光在貨物上停留,出聲叫住對方。
“給我拿串糖葫蘆……嗯,上麵最大的那支。”
這處的妖精們噫籲著喝倒彩,兩隻藏狐也不介懷,撓撓頭陪著大夥兒傻樂嗬。
小椿踩在一級石階上滿臉興致勃勃,他捏著竹簽行至她身側。
“小椿,吃糖嗎?”
才看完一場鬨劇,她唇角的笑意未收,高高興興地回頭來應:“吃啊。”
那兩隻手都忙得不得空閒,嬴舟視線一瞥,便拎著糖葫蘆送到她嘴邊,攤開掌心托在下麵,仔細接著碎屑。
“唔唔……嗯。”
妖界的商販用料皆極為實誠,碩大一顆山楂糖塞入口中,簡直不給人說話的機會。
她含糊不清地咬著糖殼兒清脆作響,像是給他先試試味道,露了個嬌憨至極的笑,“可以,很甜的,就是我牙不太好……嚼起來費勁。”
嬴舟拿著糖目光柔和地等她吃完,“該走了,天色不早,我們要找個地方歇腳。”
風雨城寸土寸金,各類的店麵都是巴掌大小,此地倒也有客棧,比及開封的自然小了一倍,但與四周彆的鋪子相較,已經算是十分惹眼的建築。
兩人拉門而入,櫃台前站著的小水獺嘚嘚嘚地迎了上來,開口便喚道:“嬴舟少爺!”
“今天住店嗎?”
他微一頷首,“要四間房,晚些時候還有兩個同伴會上門,都是認識的。”
“明白了,小人這就去準備。”
小水獺生得眉清目秀,頗為懂事地接過嬴舟懷裡的花盆,聽他吩咐說,“入夜後喂一次清泉水,千萬當心,不要打破了。”
小椿直愣愣地盯著此人恭敬地告辭退下,忙去拉他的衣擺,好似知道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嬴舟,他剛叫你‘少爺’。”
後者輕輕抿了一下唇,帶著幾分赧然遮掩的意味將臉往旁邊彆,嘴裡似是而非地含糊道:“唔……嗯。”
“溫蕙說,大戶人家出身的才會叫‘少爺’‘小姐’。”小椿眼底的憧憬幾乎是不加掩飾,“原來你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哥!”
如此奇怪的人族稱呼,讓嬴舟聽得不禁一笑,他曾在很多場合裡聽過這兩個字,平鋪直敘的有,夾槍帶棒的有,疑惑不解的有。
但在那當下,是他生平第一次覺得這個頭銜也沒有那麼叫人討厭。
“北號山和炎山的本家人,他們都叫少爺的。”
小椿隨他往二樓走,“狼犬兩族在妖界很有名望嗎?”
“還好吧,每個山係總會有幾族妖稱霸一方。像南邊是狐族,鷹族;西邊是獅象;北方是花豹和白虎。”
妖界不缺玉石珠寶,山上遍地盛產的晶石當做點綴鋪了一走廊,閃閃發光。
她樓梯正行至中途,乍然想起了什麼要緊的事,“啊,對了。”
在開封府住了數月,儼然已養成了買東西先付錢的習慣,小椿指著後麵提醒他,“我們還沒給銀兩。”
嬴舟眉峰輕揚,微微歪了頭,似乎有些錯愕,片刻後才反應過來,朝她含起笑:“不用給。”
“是自己家產業。”
小椿:“……”
大戶人家!
風雨城依附兩座山的庇護,相安無事地存活至今,當然少不了給上頭進貢。
早些年據說狼族和犬族也曾為了城池的歸屬大打出手,沸沸揚揚鬨了好幾十年未能決出勝負,等到嬴舟母親出嫁後,才勉強熄了戰火。各自捏著鼻子一半一半。
如此來看……城中能有今日的興盛,倒應該歸功於他才對。
妖族沒人界那許多規矩,晚上的街市仍然喧嘩鼎沸。
嬴舟草草安頓完畢後,支著臉坐在窗邊百無聊賴地往樓下投去一點視線。
他手裡仍舊捏著那串糖葫蘆,凝固的麥芽糖在燈火照耀間流光溢彩。此處的火不燃燭,也不點油,皆是妖火,能燒許久。
小椿隻吃了一顆,還剩下七八粒。
他指腹轉動著纖細的竹簽,張口擼下一枚在嘴裡嚼。
冰糖的甘甜實在清爽,混合著山楂的酸,兩種滋味恰到好處。
嬴舟才要再咬一顆,冷不防就聽到隔壁房間裡傳來某人的驚叫。
“唔哇!——”
隨即是小椿哆哆嗦嗦的顫音。
“嬴舟!”
她在那邊慌張無比的喊,“快來救我!”
他心頭猛地一挫,幾乎是從房中衝出去的,開門時連手都在抖,滿腹忐忑地快步進去,“小椿怎麼了!”
甫一奔入內室,嬴舟就看見她趴在床上,光著一片背脊不忍直視地向自己呼救,聲音簡直是淒慘的。
“救命,我開始脫皮了……”
嬴舟:“……”
他一眼把她%e8%a3%b8背瞧了個正著,連忙非禮勿視地給自己遮住視線,局促的側過臉。
“脫皮,什麼脫皮……”
而後才想起來,樹隨著生長,每年是要掉皮的。
嬴舟於是無語倫次地無措道,“你脫皮就脫啊,我還能幫什麼忙?”
前者撐著手肘一言難儘地開口:“不行,我……不能看這種密密麻麻的東西!”
小椿痛苦道:“會惡心,氣短,頭皮發麻。”
說完她還瞥了一眼,“嘔……”
嬴舟:“……”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第51章 風雨(三) 特產猛男,十萬妖族僅此一……
小椿脫樹皮主要是後背和兩條手臂, 結實的老皮棱角分明地一塊塊凸起,像極了久旱不雨的龜裂土地。
嬴舟坐在床邊,無可奈何地拿小刀替她輕輕刮下, 數量還不少,割完一茬又生一茬。
畏懼稠密鱗集之物……他還從未聽說過此等毛病。
東西是死的, 平白放在那兒又傷不了誰,怎麼就可怕了?
偏偏小椿其人怕又怕得很, 作又作得緊,一麵覺得惡心難耐,一麵又忍不住扭頭小心翼翼看上兩眼, 而後兀自垂首在那兒乾嘔。
嬴舟:“……你說你這是不是自找的。”
她一副老氣橫秋的語氣, 搖頭哀歎:“你不明白。”
嬴舟:“……我確實很難明白。”
橫豎有人替自己收拾, 她趴在軟枕上樂得清閒, 美滋滋地哼小曲兒。
這回哼的, 卻並非之前那首腔調古拙的舊時曲了,聽著隱約像開封城康喬那抹意識常掛在嘴邊的歌。
她調子記不太清,哼得七零八落, 一首歌斷斷續續的唱至末尾, 便悠然地睜開眼來,嗓音比哼曲子時要蒼茫。
“嬴舟。”
他忙著給她刮樹皮:“嗯?”
“我聽你表哥堂姐講的那些話,你家的長輩長老們, 是不是都很厲害啊?”°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嬴舟抬眸思索,手上倒是未停, “應該是厲害的吧。”
“尋常的妖隻要能活過一千歲,就是老資曆的大前輩了——你們樹精除外。”
妖與妖之間的爭鬥十分頻繁,若沒有靠山做倚仗,死在同族異族的交戰中, 或是死於五百年一場的雷劫裡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一千年,足夠一隻妖怪探遍世間的許多奧妙了。
“所以你放心,即便沒有兩全之法,怎麼都能保你平安無事。”
小椿聞得他此番成竹在%e8%83%b8的承諾,忽然緘默著並不吭聲,過了一會兒她才說:“其實……救不了原身白櫟,也沒關係。”
他刮樹皮的手倏忽一頓。
小椿轉過來,這次看的卻不是密密麻麻的樹皮塊兒。
“我不想回白於山了,嬴舟。”她眼睛眨得很快,又快又明亮,“我想留在山外,哪怕永遠當棵樹苗都好……隻要不回山。”
這個念頭很早就有了,離開白石河鎮時便起了一點趨勢,等行至開封幾乎達到了頂峰,而方才那片濃墨重彩的萬妖蜩沸好比壓垮馬匹的最後一根稻草,瞬間將她擊潰。
她想待在這裡,想成為一隻自由的妖。
偶爾小椿也不是沒悄悄唾棄過自己的貪得無厭,請求嬴舟帶她離開白於山時,自己曾祈願,看一眼山外,就是看過後立刻死去都值得。
如今她不僅看過了山外的山,還看過了山外的城,山外的人,吃了那麼多從未嘗到的滋味。
她已經是白於山最幸福的樹精了。
按理說應該心滿意足的。
可人心能填滿,那就不叫人心了,不是麼?
從第一眼望見白石河鎮外金黃的稻田,她就對這個人世一見鐘情。
要再花幾個三千年才能再看一回這樣美好的人間世界啊?
每逢夜深人靜時,小椿會惶恐地想。
一旦回去,恐怕不會再遇到一個嬴舟,來帶她走出那片牢籠。
從今往後也不會再有了。
“不需要太多的妖力,遇到危險我可以躲。或者,或者你認我當跟班啊,你罩我吧……”
她推測過了。
自己現在用的大約是白櫟原身中殘餘的靈氣,雖然所剩不多,但瘦死的駱駝還比馬大呢,隻要她省一省,一瓣掰成八瓣花,說不定還能再順順利利地靠這具軀殼活個百餘年。
百餘年,能拆成四五萬個日夜,幾十萬個時辰,凡人的一生也不過如此。
嬴舟握著匕首的刀柄,掌心微不可見地收攏,目光到此刻才放上去,毫無懸念地與一旁近乎期盼的視線相對。
小椿定定的,滿含歡喜地看著他,“這樣一來,隻要樹苗不萎,我就還能去更多的地方,去看不同的城鎮村莊……你說,行得通嗎?”
他唇邊凝著細微的弧度,半晌才想起點頭,一點就沒個完。
“好,好啊。”
嬴舟重複著答應她,“一定可以。”
“狼族……還有犬族,能人異士很多的,總會找到辦法,我會幫你想辦法。”
真好。
他心說真好。
和他曾經的期望不謀而合……
若不是現下收起了尾巴,嬴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