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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行簡:“嗯?我力道重了?”

他輕聲:“我儘量輕一點……沈將軍也不至於用想殺了我的眼神看我吧?”

沈青梧想,不是。

是心中癢。

是沒人這樣過。

是……也許確實有點想殺了他吧。

殺了他,她那諸多想不通的意難平、不甘願、不高興,也許都會消失。

巷外百姓和官員的聲音此起彼伏,隔著一道汴水,先前悠緩的曲聲仍在耳邊徘徊。巷中隻有他二人,娘子靠牆而坐,郎君蹲在她麵前,低頭為她上藥。

彼此能聽到對方的呼吸。

距離也足夠近。

就好像有一次……他們在方寸之間,交換氣息,纏綿親密。

沈青梧下巴微微繃緊,盯著張行簡:他應該不知道那晚的人,是她。

張行簡為她的手上好藥,遲疑的功夫間,聽到沈青梧開口說了今夜第二句話:“手臂也有傷。”

張行簡眼皮輕顫,抬眼看她。

沈青梧挽起袖子,他其實看不出哪裡有傷。手臂倒是有很多疤痕,但都是些舊傷。沈青梧說:“用手臂扛過那木杆。”

張行簡眼眸微縮。

他說:“辛苦了。東京百姓都會感謝你的。”

可是沈青梧並不在乎那些。

他手指沾著冰涼的膏藥,給她手臂推拿。二人保持著沉默,隻是動作間,無限地靠近,呼吸起伏。

張行簡感覺到沈青梧一直在看他。

他沒有抬頭。

他決定給她手臂上好藥後便離開,她既然斬釘截鐵油鹽不進,他估計隻能靠自己查,無法從她身上得到什麼線索。

夜風明明很涼,也許是因她一直不說話,他開始感覺到氣氛的古怪。

他腦中不自禁地回想起上一次二人離這麼近的時候……他被她壓迫,和她親%e5%90%bb。

張行簡喉結動了動。

一滴水落在他手上。

他驀地抬眼,看到沈青梧睫毛上的汗滴。她忍受著痛意,眼眸烏黑明亮,帶著些妖冶豔色。睫毛上的汗滴,像淚水一樣掛在眼上。

她緊盯著他——縱樂放歌,煎我青春。人生短暫,她從來無畏,她真想放縱一把,當個惡人強取豪奪。

張行簡突兀收手,不再給她上藥。

沈青梧立即伸出手,握住他手腕。

沈青梧:“肩上傷更重。怎麼上藥?”

張行簡:“……你應當找侍女幫你上藥,而不是我。沈將軍雖是巾幗英雄,可我隻是卑微小人,還得重視禮法。”

禮法?

那是什麼玩意兒?

是從小約束她、讓她不停挨打挨罰被關起來的原因之一嗎?

沈青梧唇角勾了勾。

張行簡感覺到兩人之間的氛圍不尋常,更感覺到沈青梧身上的侵略性、壓迫感。先前她像是在休養,看著安然無害,而今——張行簡出神,想是他激起她的戰意,喚醒了沉睡的她嗎?

他聽到沈青梧笑了一聲。

沈青梧漫不經心:“張行簡,我和你交換條件吧。”

張行簡欲離開的動作停住,也沒有再推開她扣住他的手腕。他聽到她說:“我們公平交換。你問我你想要問的問題,我問你一個我想問的問題。誠實換誠實。”

張行簡溫聲:“恐怕在下還想看一看將軍的玉佩。”

沈青梧:“我沒有想加的條件。我沒有更想要的。”

張行簡抬目看她,含笑:“那便算我欠你一回。來日將軍想好了條件,再告於我,如何?”

沈青梧意外:“你不問我會讓你做什麼事?萬一你不願呢?”

張行簡回答:“凡事無定論,輕諾必寡信。我從不輕易許諾旁人什麼,也不要旁人的承諾。我問與不問,沈將軍都不會讓我好過,我何必多問?”

沈青梧挑眉,不語。

她從懷中一把摘下那玉佩,拋給張行簡。哪怕張行簡目的是如此,也被她這麼果斷的動作驚了一下。他看她一眼:她是一點不在意他要做什麼。

張行簡低頭端詳自己懷中這塊玉佩。

月光下,他看得比當初更仔細,更專注。連係著玉佩的繩子,他都手指輕輕擦過。繩子微潮,是她身上的汗。

她出了很多汗?是……疼的嗎?

沈青梧淡漠:“你看完了嗎?”

張行簡回神,手指摸過玉佩上所刻的那個“無”字。這個字,確實是張文璧教他讀書時,拿來讓他臨摹過的書法。他確認過無數次,而今心底沉沉,終於確定:

張容還活著。

一個死人不可能在多年前寫出一個“無”字,還特意送給沈青梧。

沈青梧看著張行簡,將他一眉一眼都烙刻在眼中:“這玉佩,和你在帝姬宴上認識的娘子有關?是同一塊玉佩?”

張行簡微笑,將玉佩還回來,失口否認:“是在下看錯了。將軍的玉佩是將軍的,和在下找的人不一樣。唐突將軍了。”

沈青梧眼皮低垂,看著他送回來的玉佩。

她手捏住玉佩這一端往回抽,張行簡沒有鬆手。沈青梧低著眼睛,看著玉佩另一端的郎君手指。

她既好像看到三年前的大雨中,張行簡說他不信什麼口頭承諾,他要她刺他一刀,他倒在血泊中,倒在她的視線最後。

她又好像聞到空氣中的香甜靡靡之氣,吞咽聲、渾濁急促的呼吸聲,眼睛看到張行簡修長的、青筋疾跳、滿是緋意的脖頸。

她還看到重重傘影,燈火遊離,張行簡跪在她麵前抱住她……

那些畫麵、那些情緒,像藤蔓一樣糾纏,奔騰不息,在她心中紮根、生芽,誓要破土而出。

現實中,寒風中,沈青梧周身忽冷忽熱,聽到張行簡詢問:“我想問的是,將軍的玉佩是哪裡來的?送你玉佩的人姓甚名誰,和你什麼關係?”

沈青梧答非所問:“先回答我的問題——你怎麼看我?”

他的回答,關乎她如何看他。

張行簡怔住,抬頭疑惑看她。

沈青梧重複一遍:“高高在上萬人追捧的月亮,怎麼看待平凡渺小不被看到的普通人?”

【你怎麼看待我呢?

月光之下,那些普通的走卒,那些遠走他鄉的過客,那些不合群的異類,那些以女子身份和男子一起在戰場上拚殺想搏出些什麼的人……不都是芸芸眾生嗎?

不受重視的人,被世人遺忘的人,不受期待的人,是否被權高位重者不屑一觀呢?

在螻蟻苟且偷生之時,人生來有貴賤之彆,我與你們的區分,是否荒唐而沒有尊嚴?不被看到的人,到底能走多遠?】

她一遍遍審視張行簡是怎樣的張行簡,和旁人有什麼不同。沈青梧無法表達自己心中真切的迷茫,說不出自己真正的困惑,她希望張行簡聽得懂她在問什麼,畢竟他之前就懂了。

張行簡看著她許久。

他望著她眼中的幽火,從那幽火看到她的執拗、沉著。

與眾不同的娘子,總是有旁的娘子一輩子都未必會有的困惑。不甘於柴米油鹽不願自困宅院的娘子,生來就魂魄熠熠發光。她本不尋常,她以為自己很尋常。

張行簡心頭的血熱了又冷,冷了再熱。他握著玉佩這一端的手指,不受控製地顫了一下。

張行簡側過臉,躲開一瞬她這般筆直無畏的目光。

張行簡轉過臉來,又是他往日那般鎮定溫和的客套模樣。

他微微笑:“沈將軍天下第一。”

沈青梧愣一下,目有迷惘。

她聽張行簡不要錢一樣地說著恭維的話:“沈二娘子天下第一。

“沈二娘子以女兒之身走到今天這一步,可見你的卓越。你已達到世間女兒、男兒都無法企及的高度……區區在下,哪敢妄言?”

沈青梧看著他不說話。

張行簡便溫溫和和,說更多好聽的話。無外乎誇獎她的優秀,讚賞她的勇氣,說誰也比不上她……他多有才學,同樣的話修飾後經由他說出來,總是好聽委婉。Ψ思Ψ兔Ψ在Ψ線Ψ閱Ψ讀Ψ

旁人還有三兩個缺點,沈青梧在他口中,一絲半分的不好都沒有。非但沒有,而且樁樁件件都出色。

沈青梧若不知道他說的是自己,還以為他在誇天上下凡的仙女。

張行簡說完了自己的高見,含笑等候她回答他的問題。

沈青梧回答:“送我玉佩的人,活在世上。”

張行簡頷首,這正是他的判斷。

沈青梧繼續:“送我玉佩的人,與你性彆相同。”

張行簡:“……”

沈青梧:“送我玉佩的人,和我要送寶劍的人,是同一人。”

張行簡眼皮微跳:“……”

她這一句話一停頓的古怪說法方式,讓他有不妙的感覺。但是想到沈青梧本就有個性,他便耐著性子聽她說下去。然而沈青梧統共說了這麼兩句話,便停下了。

張行簡呆住。

他迷茫看她一眼。

他看到沈青梧在咬著牙盯著他冷笑。

沈青梧說:“我好糊弄?”

張行簡反應很快:“何意?”

靠坐在牆根下的沈青梧腰杆筆直,一點點傾身靠近他。

他眉毛輕輕動了一下,麵上疏淡的笑微僵,但張三郎從來喜怒不形於色,他依然保持著優雅氣度,眼眸清黑中,帶著偽善的溫和。

沈青梧呼吸拂在他麵上。

他一動不動。

沈青梧慢悠悠:“我舉世之才,曠世難求,誰也不如我好。我要這麼好,你當年為何拒絕?”

張行簡輕聲:“沈將軍,一碼歸一碼。是在下配不上你……”

沈青梧:“我這麼好糊弄?你把我當傻子?

“你如今話說得這麼好聽,句句誇我,今夜對我唯命是從,我一點不搭理你,你也絲毫不在意……可我記得平時的張行簡,對我避之唯恐不及,生怕與我牽扯什麼,引出誤會。”

張行簡眸子微微縮一下。

他含笑:“將軍多慮了。”

沈青梧貼著他耳:“我有沒有多慮,你心裡清楚。”

灼灼氣息拂在他耳尖,他忍著那癢意,讓自己成為一尊木雕。

沈青梧輕笑:“你誇我的話,我一句也不信。我說以誠心換誠心,你不誠實,我也沒必要對你和盤托出——你想知道玉佩的來源,玉佩和我的關係,你自己想辦法吧。

“張行簡,恕不奉陪。”

張行簡猛一下抬頭。

沈青梧起身,微涼的武袍袖子擦過他衣角。腳步聲遠去,他靜靜目送她,她走到巷口,回頭對他挑眉,淩亂發絲散在她頰上、唇上。

既有掰回一城的調皮戲謔,又有看他吃癟的幸災樂禍。

她邊走邊回頭,翹唇嫣紅,眸若星子,揶揄滿滿,嘲弄滿滿,還十分愉悅、開懷。她這時的笑容十分明豔,與往常那死氣沉沉的模樣全然不同。

沈青梧本也是個美人。

隻是不愛打扮,隻是活得粗糙,隻是和她那位美麗婉約的堂妹沈青葉全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