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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冽,冷寂。

像月下影,像冬日鬆。

這樣的氣息,在某一夜堆滿雜物的倉庫中,沈青梧也聞到過。

她無意識地瞥過後方,與本就凝視著她的張行簡目光對上。

他對她笑了一笑,和氣、疏淡,與對旁人也沒什麼不同。

張行簡的聲音很清和,有那類世家子弟長年累月浸染出的優雅氣度:“沈將軍,在下有事與你商談。在下在帝姬宴上,曾與一女子……相識。”

他停頓一下:“後來在下與沈將軍發生了誤會,沈將軍探查張家,與在下開玩笑時,在下見你身上玉佩,與在下曾經見過的一枚很像。

“不知沈將軍可否讓在下看一看你那玉佩?”

沈青梧臉不紅心不跳。

她心中卻生起疑慮:玉佩?

張行簡:“沈將軍應該不知道帝姬宴上發生的事,也應該不希望自己牽扯到那些事上。在下希望將軍給個麵子,讓在下再看一看那玉佩,解除誤會。”

若是沈青梧真的不知道帝姬宴上發生過什麼事,她必然聽不懂張行簡在說什麼。

恰恰她聽得懂。

可她從來就沒打算承認——他又沒證據。

沈青梧摸摸自己懷中的玉佩:難道他能從玉佩上認出自己?認出又如何?他又要如三年前那樣,警告自己與他保持距離,讓自己再刺他一刀嗎?

這都是些沈青梧不感興趣的事。

她便依然不吭氣。

張行簡說:“在下可以與沈將軍做交換。沈將軍提出的條件,在下會儘量滿足。”

可是沈青梧並沒有想要的條件。

在經曆那夜後,她連摘月亮的興趣都失了幾分——親過之後,她對張行簡更多的渴望,並不應該。

沈青梧保持著沉默,她聽到張行簡在後輕輕歎了口氣。她有些好奇他的心情,偏他說過那些話後,並不像長林那樣聒噪。他很安靜,不發出什麼聲音,隻是困於人潮,與她挨得近罷了。

沈青梧回頭,看了他一眼。

她從他眼中捕捉到溫和而無奈的笑意,他眼睛清若星子。

沈青梧心口一跳,無緣無故,她心情跟著放鬆下來,眼中的緊繃情緒收斂。

她想,有什麼關係,張行簡拿她沒什麼辦法。

……這種和張行簡被迫同行的方式,既奇怪,又讓沈青梧心情一點點愉悅。

渾濁人流中,遙遠的曲聲斷斷續續飄來,沈青梧辯聽那曲子,隻聽到模糊的“鏡花水月”“煎我青春”的詞。

燈影照在汴水上,曲聲很好聽。

沈青梧和張行簡各自沉默地行走,不遠不近,不冷不熱。在外人看來,那娘子始終冷臉,郎君漫不經心,但彼此間一種詭異的氣氛,讓人覺得他倆本是一路。

燈影照在身上,孤寂而冷清,安靜又和諧。

不說話,比說話更有感覺些。

張行簡回過神時,站在了一處鐵匠鋪外。

上元佳節,人人都去看燈,來鐵匠鋪的人少了很多。張行簡被人流推到這裡,是因為沈青梧在這裡駐足了。

張行簡看沈青梧站在鐵匠前,與鐵匠溝通。沈青梧回頭看他,指著他說了幾個字,鐵匠連連點頭。

張行簡聽到“就是那麼有氣質”“很好看”“很威風”之類的字眼。

張行簡默了片刻,走過去。到了近前,鐵匠用讚賞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進鋪子裡去找什麼去了。

張行簡問沈青梧:“你要買兵器?”

他輕聲:“給誰?”

他的話沒有讓沈青梧有回複的興趣,沈青梧低著頭看鐵匠鋪中打好的兵器,態度認真,眼中沒有張行簡。

張行簡煩惱:“你是真不打算和我說一句話?”

鐵匠從屋中出來,舉著一把劍。三尺青鋒,冽比月華。

鐵匠保證:“娘子托我打的劍,就是這把,完全按照娘子的要求開鋒的。這是我這裡造價最高的劍,一定很配這位郎君。”

鐵匠向張行簡說:“郎君真有福氣。這位娘子五日前就開始讓我打這把劍,提了不少意見,一看就是行家。郎君這氣度這相貌,滿東京,除了大內,恐怕隻有我這裡能拿出這麼好的劍了。”

張行簡怔忡,看眼沈青梧。

他心跳在此時微緩:她給他打造兵器?送他劍?

為什麼?

……是單純地想送他禮物,還是嘲諷他武藝不精,打不過她?

可是像她那樣的習武天賦,世上恐也沒有幾人。

張行簡看著沈青梧接過那把劍,隨手挽了個劍花,簡單利索,與尋常人顯擺一般的花架子全然不同。這把劍在她手腕間輕輕一翻,淩厲如虹。

沈青梧彈彈劍身,對聲音也很滿意。

她提起劍,轉身向身後,將劍遞給張行簡。

張行簡:“……”

他心頭跳得厲害,筆直看著她,目光幽暗。

沈青梧見他不接,隻是隨意瞥了他一眼,將劍再向前遞近一分。

張行簡看著她:“你可知在上元節送男子禮物是何意味?”

沈青梧莫名。

他既然不接,她便也不勉強。反正他隻是個參考,她筆著劍,繞著他走了兩圈,用劍在他周身比劃。

張行簡垂下眼,下巴繃得緊實。

她繞著他走,他周身都僵得厲害,袖中手甚至顫了一顫。心中幾多念頭,眼睛隻盯著沈青梧,張行簡不知該如何……

他怎可能接受她的禮物?

他怎可能默許她喜歡他?

他應拚儘所有去暗示她收心,劃清兩人之間的界限,不給沈青梧任何誤會的機會。

這種套路張行簡應當駕輕就熟,但是此時此刻,他忽然說不出口。他為自己的猶豫找借口:他今夜有求於她,想問她關於玉佩的線索,他若冷冰冰地抗拒她,掃了她的興,她明日便走了,他再沒有探知真相的機會了。

再想見到她,說不定得等到明年這時候。

張行簡遲疑來,思慮去。他睫毛飛顫,眸中光流淌,手心生了汗漬。

他遲緩地伸出手,想接過她遞來的那把劍,他還要搜腸刮肚,誇兩句她的禮物好……他安慰自己,沈青梧是一個傻子,未必知道上元節送男子禮物的寓意。

張行簡玉白手指即將碰到劍柄。

沈青梧收回了劍。

她說:“好劍。”

她對鐵匠滿意說:“把劍鞘拿來吧,給我包好。”

張行簡:“……”

鐵匠高興:“好咧。”

沈青梧將劍遞給鐵匠時,詫異地看了張行簡一眼,不知道他方才伸手是什麼意思。

張行簡慢慢收回手,靜靜看著她,眸若深海,微有責備。

沈青梧:……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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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看鐵匠包好劍,囑咐鐵匠明日送去驛亭。她自己不打算親自帶走劍,她小心翼翼:“我怕我弄壞了劍。”

鐵匠連忙打包票:“我這裡的劍絕對不會壞!”

沈青梧並不相信,也懶得聒噪。

辦好她今夜真正想辦的事,沈青梧整個人輕鬆不少。重新走入人流,她眉眼在燈火下都生動豔麗幾分。

張行簡忽然開口:“你特意讓人鑄劍,是為了將它作為禮物送人。但是你要送的人,並不是在下。”

他態度一如既往,聲音的飄忽是沈青梧捕捉不到的:“容在下猜一猜,你想送禮的人,與在下`身量相仿,風度相仿。你拿劍在我身上比劃,是想看這禮物適不適合那人。你對那人,很用心。”

張行簡垂下眼,微笑:“真是……恭喜沈將軍得覓良人,尋得眷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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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一個兩個,都很關心她的私人感情。沈青梧和沈琢兄妹二人說的已經夠多了,她並不會和張行簡多說什麼。

她隻是惡劣地猜他莫非想喝她的喜酒?

做夢吧。

她就算真嫁人,也絕不可能請他。

第25章

沈青梧朝向出街的方向,被人流推著走。

張行簡依然跟在她後方。

沉寂中,他冷靜地思考如何與她交換條件,讓她說出玉佩的來源。沈青梧則再一次聽到那忽遠忽近的好聽的小曲聲。

人聲混亂,她聽到了曲聲,卻因為識字不夠才學貧瘠,而聽不出小曲唱了些什麼。

她想詢問身邊的人,但是一掃過去,隻看到張行簡。

張行簡保持笑容:“嗯?你有什麼疑問?想與我說話了嗎?”

沈青梧當即扭頭,目光向上抬。

並非抗拒,而是出於敏銳的聽力。她耳邊在嘈雜人聲外,聽到一聲沉悶的“哢擦”聲——

他們所在的長街,有一座五丈高的琉璃燈山。燈山在夜裡光華璀璨,燈上人物用機關活動,藏在大彩樓中。彩樓做成雕梁畫棟閃爍琳琅狀,龍鳳呈祥,蜿蜒盤旋,彩傘投光,無所不有。

鈴鐺聲夾著風聲,沈青梧聽到的“哢擦”,來自於撐著彩樓的木杆鬆動。

夜風吹旌,彩樓在寒風中輕輕顫動。一根木杆的鬆動,在人們毫無察覺的時候,一點點影響其他木杆,向彩樓下的燈山歪斜。

沈青梧靜看:她一個人,怎麼阻止即將倒塌的彩樓,又怎麼能救下一整條街的人?

張行簡順著沈青梧的目光,隨她一同仰頭。他目力沒有她那麼銳利,看了好一會兒才發現撐著彩樓的一根木杆在一點點斷裂。

張行簡麵色微變:不提其他,隻說他與沈青梧站著的這方地,燈台若倒下來,死傷數十尚是幸運。而人潮這般擁擠,人們奔逃間發生踩踏,再加上今夜婦人與幼童都比尋常夜市多……

他不敢想象會死多少人。

張行簡:“沈青梧!”

他少有的語氣冷冽,讓沈青梧回神看他。沈青梧在這位永遠疏離客氣的郎君眼中,看到了懇求。

張行簡當機立斷:“沈青梧,我們放下恩怨,先合作如何?我負責下方百姓,你能不能暫時穩住木杆……”

他話沒說完,沈青梧已拔身而走,向木杆上方攀去。

她不是為了與他合作,而是她已經看到木杆在晃動中歪向後方的木杆。下方熱鬨的人群還沒注意到,她沒有彆的法子,隻能憑一己之力先縱上去。

她不可能一直扶住木杆,穩住一時後如何,她並沒主意,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木杆身刷著金漆,在一片金燦燦的燈燭光中,晃動並不引人注意。斷裂開縫的木杆向後傾斜,即將砸到另一杆身時,沈青梧撲上去,用後肩抵住那木杆。

她一手扶住旁邊的樹身借力,一手肘向後抵,與肩膀、後背一同撐住後方木杆。

重而沉悶的聲音砸在她背上,她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隻低垂下的眼睛輕輕縮了一下,無聲無息地忍受著重量。在戰場上吃過的苦多了,這點重量,她可以堅持。

時間一點點過去。

風吹拂她冰涼頰麵。

在這片喧嘩與寂靜詭異分離又融合的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