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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神色沉靜安然,唇角噙笑,似乎在回憶他短暫清醒過的那個黎明,曾看到過的虛幻又盛美風景。

既已確定沈青梧確實救過郎君,那麼——長林上前一步:“三郎……”

張行簡說:“我們再去查一下沈青梧是什麼樣的人。”

長林意外並疑惑:“有這必要嗎?”

張行簡側過臉,微笑:“你以為救我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嗎?”

長林便默然:是了,如郎君這樣算無遺策、極度冷漠的人,輕易不會給彆人救他的機會。想做他的救命恩人,機緣巧合,絕不容易。

於是長林跟隨著張行簡回到東京,隨張行簡去穿梭於大街小巷,去了解那位沈家二娘子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街坊百姓們津津樂道:

“沈家二娘子沈青梧,那可是個混世魔王,從小到大,東京哪裡有架打,哪裡就有她湊熱鬨。也不知道一個小娘子,怎麼這麼好鬥。”

“哼,我們不認識她!她把我弟弟差點淹死,要不是沈家出麵賠禮,我們非要去大理寺告她殺人不可!”

“那娘子,小小年紀,英姿颯爽……就是總不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總是惹麻煩。”

“你們也彆那麼說……哎,她也是可憐孩子。”

張行簡拚湊出沈青梧的成長:

她生在妾室腹內,破壞了主公主母鶼鰈情深的愛情。妾室死後,主公怯懦,主母厭她,視她如無物。

三歲的沈青梧曾走失於東京街頭,隻有她兄長出來找回她。

後來她習武,卻也是自己一個人瞎鬨,沈家沒有人正經教過她。她習武天賦越好,越是做點什麼,惹出的麻煩便會越多,大家越發對她敬而遠之。

她脾氣倔強,不愛說話,性情古怪,越長大,越不討喜。她曾試圖與沈家兄弟姐妹處好關係,被人戲弄過幾次後,她便獨來獨往,不搭理任何人了。

長到如今,沈青梧在東京闖下大禍小禍不少。有人嫌她毛躁,有人可憐她沒人教沒人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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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林輕輕歎口氣。

張行簡側頭:“你歎什麼氣?”

長林:“我原先覺得她鬨出笑話,讓郎君進退兩難,很沒教養。現在看,她也沒那麼壞。也許她不是故意讓郎君難堪的。郎君難道不同情她嗎?”

張行簡挑一下眉。

他噙笑:“我倒羨慕她,運氣一向不錯。”

長林:“……不錯在哪裡?”

張行簡:“有人同情她。”

剛同情過沈青梧的長林一噎,看郎君戲謔他一句後,又恢複了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

張行簡意態悠閒地行在長街上,長擺微揚,氣度優雅。長林跟上,聽張行簡問:“沈青梧在東京應該挺有名氣吧?”

長林:“都是些不好的名聲。”

張行簡:“她可以自由自在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好在哪裡?”

緊接著,他如同喃喃自語:“難怪我從來沒聽過這麼個人。”

——原來都是些不怎麼好的名聲。

在他禁於張家古宅、一步不離的那些年,在他坐井觀天讀書學習的那些年,沈青梧也許正坐在市井間的長街矮牆上,晃著腿吃著糖耍著刀,用天真又世故的眼睛,悠閒自在地看著這一切。

那是張行簡站在老宅牆下,脖頸仰得酸楚,也永遠看不到的天高雲闊。

他與她,成長於完全不同的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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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葉睡得很不好。

她兩日聽不到堂姐的消息,掛念堂姐,怎麼問也得不到答案,便越來越惴惴不安。

沈青葉在去主宅向沈母請安的路上,尋借口讓侍女嬤嬤替她去拿藥拿披風。待跟著的人沒有了,她提著裙裾,掩著狂跳的心臟,去找沈青梧被關在哪裡。

她雖病弱,卻聰明伶俐,很快聽到了想聽到的消息。

但她在一片竹林外聽到了讓她心驚的消息:

“媽的,沈二娘太能打了吧。都餓了她兩天了,我們撲過去,還一下子製不住她。要不是那誰聰明,從後給了她一磚頭,咱們還抓不住她。”

“果然夫人有遠見,知道怎麼收拾沈青梧。就是她太倔了,死也不肯鬆口,不肯說放棄張三郎。那張家三郎小白臉一個,我看也不過那樣,何至於讓她念念不忘?”

“管她呢,反正她總是這樣。就打到她什麼時候鬆口唄。”

幾個仆人討論著剛剛教訓過沈青梧的事,說得又興奮又焦躁。

說到最後,一人遲疑:“按照以前的經驗,沈青梧不可能低頭的。以前都是夫人無可奈何,郎主在旁周旋,再加上大郎說好話,才放過二娘……這一次,牽扯到了張家的名譽,夫人不可能低頭的吧?”

其他人一同不安起來。

他們吞口水:“難道要打死沈青梧?”

他們說著話離開了,獨留站在竹林外的沈青葉不可置信地掩著口,忍耐住自己的眼淚。

她以為沈家隻是一般地不喜歡堂姐,她不知道伯父伯母這麼不在意堂姐。家族榮譽利益很重要,遠遠勝過堂姐,她與堂姐都是其中螻蟻,可是堂姐的性命,沒有一人關心嗎?

那些仆人在背後肆無忌憚地討論主人,隻能是因為主人的位卑。

那樣威風凜凜的堂姐,不遠千裡將她接回東京、一路保護她的堂姐,竟在自己家中被人打被人罵被人欺負嗎?

沈青葉立在蕭瑟秋風中,蒼白著臉,感受到已來的秋日凋零,即將的冬日凜冽。

淚珠沾在睫毛上,掛上一層薄霜色。

年少的娘子閉目懇求:爹娘,你們若在天有靈,能否告訴我該如何做,該如何保護堂姐,保護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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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頭靠著牆,麻木地閉著眼,忍著身體上的痛。

她剛剛和沈家的仆從們打過一場,腦袋被磚頭敲了一下,人有點糊塗。她肚子有些餓,人也有些渴,此時正在思考,那磚頭怎麼沒把她敲暈?

如果暈了,就不餓也不渴了。

“篤、篤、篤”。

三下敲牆聲。

沈青梧以為是幻覺:仆從們剛剛來過,不可能去而複返。兄長早上也剛來過,這時候不可能來。

細弱的聲音從外怯而急地傳來:“姐姐,青梧姐姐,你在裡麵嗎?”

沈青梧睫毛眨了眨,抬起眼睛。隻是一片黑暗,她什麼也看不到。

她在思考這個聲音是誰……

沈青葉在外細聲:“姐姐,你是不是受了很重的傷?你是不是真的不肯改口,不肯收回之前的話?”

沈青梧想起來了:這個人是沈青葉。

她抿抿唇,心想:沈青葉也來勸她改口嗎?人人都說沈青葉善良溫柔,說她破壞沈青葉的姻緣,沈青葉一定很討厭她。

可是沈青梧在心裡想,不是我搶她的,是我救了人,我沒有錯。

隨便沈青葉怎麼想怎麼說。沈青葉要是像那些仆人一樣冷嘲熱諷陰陽怪氣,她就當聽不到,不理會好了。

“咣——”

石牆慢吞吞轉悠,一點點挪開。

沈青梧吃驚地抬起眼,刺目的日光從外照入,她伸手蓋住自己一隻眼。另一隻眼,她看到沈青葉正一隻手按在牆上一塊磚上,噙淚而欣喜地望著她。

沈青葉歡喜,卻是看到她身上的血跡時,遲疑了一瞬,沒有靠過來。

沈青葉輕聲:“我覺得這裡有機關,試一試,沒想到真的打開了。”

沈青梧麵無表情地看著她。

片刻後,沈青梧漸漸適應了日光,放下了捂住眼睛的手。她擦掉手背上的血,心不在焉地向沈青葉宣布:“我就是想嫁給張行簡,我不改口。”

她停頓了一下。

想到他人口中的“雲泥之彆”。

沈青梧補充:“張行簡看不上我,是他的事。張行簡不肯娶我,也是他的事。你們覺得丟臉,是你們的事。都和我無關。”

她就那麼靠牆而坐,手搭膝頭,頂著麵上的血,既冷漠,又麻木,這份漠然帶給她一種詭異的豔麗美感:“我不改口。”○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沈青葉怔忡半晌後,眼中淚眨落,卻又跟著笑起來。

沈青葉溫溫柔柔地傾身過來,輕輕避開她身上的傷,摟了她一下:“不改口便不改口吧。”

沈青梧疑惑地抬起臉。

耳邊,她聽到沈青葉輕柔的聲音:“姐姐,不如你先離開吧。”

沈青梧:“離開?”

沈青葉:“對,我不想你被打死。”

沈青梧:“我不知道去哪裡,我沒有地方去。”

沈青葉仰臉,淚水滾落腮邊,風致楚楚:“姐姐,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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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傍晚,天降暴雨,劈裡啪啦,宛如山洪泄奔。

到處霧茫茫的一片。

張行簡前來沈家拜訪,他收傘進宅,傘下露出一張清俊溫和的麵容。他笑問:“府上可出了什麼事?”

這裡氣氛有些僵冷。

仆從慌張著說沒有。

張行簡便含笑當做不知。

張家三郎拜訪的消息傳來時,沈家主母正在訓斥年少不懂事的娘子沈青葉——

自來到沈家便被捧著的沈青葉此時跪在廊廡下,一邊聽著外麵滴滴答答的雨聲,一邊承受著沈夫人的怒斥。

因為她放走了沈青梧。

沈琢帶著人去滿東京捉人了,他們害怕那沒有教養的沈青梧,會做出什麼不利於兩家的事,徹底毀了張家和沈家的聯姻。

沈夫人怒不可遏,萬沒想到這樣柔弱的娘子會做出忤逆自己的事。沈家有一個混賬沈青梧便夠了,難道沈青葉也不聽話?

幸好張行簡到來,沈夫人才掩下怒意,讓沈青葉去陪客,讓這對小兒女增長感情。

沈夫人離去前,警告沈青葉:“不要亂說話。青葉,不要讓我再失望了。”

沈青葉紅著眼,擦掉淚,上了妝,拖著病體,前去後院湖邊古亭,代家中主人接見張行簡這位貴客。

隔著滿湖蕭蕭瑟瑟的紅葉,她看到高亭燭火下背對著她的郎君背影。蕩然山水浩渺,雲遮高寒皓月,舉手投足間,此人神子皮色仙人骨。

張行簡聽到腳步聲,回過身來。

他嘴角噙著的溫文爾雅的笑,在捕捉到沈青葉眼角的淚漬時,微微停頓了一下。

張行簡溫溫和和地問:“沈青梧不肯改口嗎?”

沈青葉微怔。

張行簡觀察著她,說:“看來不隻如此……她不肯改口,娘子你又何必哭。莫非,是她逃了?”

他輕聲:“你放走了她,被訓了?”

這是何其敏銳又聰慧過人的郎君。

沈青葉看著他,良久不出聲。她掙紮著該不該向這位郎君求助,訴說堂姐與自己的難處,求他幫忙……

張行簡垂眼,道:“你們做了錯誤的選擇。”

他道:“讓她改口,明明有很簡單的方法。青葉娘子,麻煩通報一聲,帶我去見沈夫人吧。就說……我有辦法讓沈青梧低頭,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