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母依舊在璃月故鄉盼著他回來。

前幾個月是褪色者見過他的最後一麵,那天也是個普通的日子,陳大俠結了賬,向她和夥計們告彆……誰曾想再見時已經是這般模樣。

也許是因為沒有那個恐懼化身乾擾此地的血人們,因此陳大俠的神智反而比先前那些怪物要清醒許多,說話也能連貫起來。

“我上次離開客棧後與友人相約前往外地辦事。誰知在途中聽見了他人呼救,趕去一看,發現是不認識的璃月老鄉正在被一群藏頭遮麵的人圍攻。這出門在外,誰能沒個落魄的時候?我一時激憤,故而前去助拳。無奈技不如人被抓了,所以在下不在商隊的人員失蹤名單上……”

剩下的故事,便不用說了。

說到這裡,陳大俠苦笑起來,把往外滑落了一兩米的腸子抓著又塞回自己破裂開的肚皮中。但這多半是無用功,因為肚皮的傷口沒有縫合,所以過幾分鐘那些滑溜溜的血漿腸子又會一點點地垂落掉出來。

見到一位相處得還算不錯的熟人變成這樣,褪色者強忍住內心的悲傷,連忙詢問更重要的事情:“那……其他璃月人呢?大家都還好嗎?”

陳大俠凝視了她片刻,搖搖頭歎氣:“七百二十一人,都被關在這。”

褪色者認真地說:“我明白了!你們的身體都藏在現實中哪裡,我在這兒釋放了你們的精神體之後,立刻去解救你們現實中的軀體!”

“不……南風掌櫃的,你明明就猜到的。”

陳大俠咧開嘴,大概是想要露出一個笑容來儘力安慰她,偏偏兩行血淚不受控製地從黑黝黝的眼眶裡流了下來。

“這個池子是艾利歐格手下【刑罰祭祀】所曆代掌控的精神牢獄,這幾百年來,也不知關押了多少外來人的精神體。”

“前些時日還提走了一大批。如今這兒剩下的……也不過數萬之眾了。”

“馬尼城又怎麼會白白供養好幾萬的囚犯呢?糧食,淨水,養活這些人的東西哪些不要摩拉?”

“所以啊。”陳大俠說到這裡,幾乎說不下去了,“我們……我們現實中的軀體……已經被毀啦!”

褪色者格外呆滯地看著他,忽然明白了自己一路走過來那些血人身上巨大而可怕的各種創傷由來並不是說“精神方麵受到了傷害和折磨”,而是“屍體死亡的症狀倒映在精神意識體”上!

毀滅現實的軀體,這樣就不必提供讓人存活的一切必需物資。

囚禁精神的意識,就能世世代代奴役這些人的靈魂和情感。

人類的魂靈如同卑賤的薪柴一樣,供應著那位魔神的力量來源所燃燒和折磨!

魔神愛人……沒錯。

但艾利歐格祂隻愛自己人!

在這些看不見天日的血池囚徒中,就沒有幾個是馬尼城的本地人,全是這些年來戰爭期間裡用各種手段來抓捕的外地人!

當然啦,不愛外地人這點不能完全怪艾利歐格……畢竟換成摩拉克斯,換成本體來,他們也不會主動去愛那些素不相識、不是璃月的外地人。

但最起碼摩拉克斯他們乾不出綁架外頭的人來當璃月薪柴燒的事情!

褪色者沉默了許久,最終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對不住啊,陳子文,是我來得太晚了。”

沉浸在死亡的悲痛中的陳大俠反而愣住了。

“這種事情發生了,怪不了彆人,但是——”

“我自從十七歲離開故鄉,就沒告訴過任何人這個名字……掌櫃的,你怎麼會知道……”

“我記得每個璃月人的名字,陳子文。”

褪色者抬起頭,本是紅發刀客的麵容已經悄無聲息地變化成本體的模樣。

陳大俠怔怔地看著她,心中的第一反應居然不是驚訝,而是懷念……他突然回憶起年輕時與母親去廟裡上香。

那個時候,他心高氣傲,是師門裡百年一出的劍術天才,但他的師傅擔心他為人“過剛易折”,所以始終不願意那麼早就放他出師。陳子文不理解師傅的苦心,一氣之下逃出師門,回家收拾行囊細軟,打算外出遊曆。

母親對此很擔憂,那個識得幾個大字的婦女相信師傅的判斷,但拗不過要出門遠行的兒子,就帶著這倔強的毛頭小子去廟裡上香祈福。

“子文,你這孩子啊,今後出門在外,‘變革’會庇護你的。”母親絮絮叨叨地上香,虔心禱告。

那個時候,無所畏懼、隻相信自己掌中三尺劍的年輕人在廟宇裡青煙繚繞中,他透過那些香火,看見了那垂眸俯瞰人世的魔神雕像麵容。

如此威嚴,如此……悲憫。一如現在。

“是您啊——”

陳子文釋然地說,他那愁苦的死人麵孔終於浮現出笑容來。

“護國……保民真君,我這樣的凡人,竟然也有幸住過您開的客棧……”

褪色者沒有答話,因為這個答案已經不重要了。

果然,陳子文下一句十分期盼地問道:“您會——帶我們回家嗎?”

“職責所在,不敢推辭。我會帶你們回家的,陳子文。”

褪色者閉了閉眼,像是在忍耐著某些情緒,但最後還是告訴他:“我的背後方向,就是南方。”

“多謝告知。”

陳子文收拾好了自己的腸子們,整理了衣冠,朝著南方,鄭重地跪下,對著璃月的方向重重地叩首三次。

“師傅,徒弟愚鈍,您生前說的那些道理,我到最後才明白。”

“……爹娘啊,兒子不孝。技不如人,到頭來客死他鄉……來世再孝順您二老吧!”

說罷,他用濕漉漉的袖子擦了擦自己的血淚,發現這是無用功後,隻好抬頭對褪色者說:“真君大人,在下可以了。”

“好。”褪色者沒有糾正這人對自己的錯誤稱呼,隻是正要上前動手,啟動【昏睡紅茶耳墜】的精神存儲功能收走這個靈魂,卻發現四周的水麵上浮現出一個又一個的血人,它們默默地看著這一幕,卻沒有人湊過來打擾,但他們的神情像是羨慕極了。

褪色者一時間僵住了,她注視著他們,他們也在哀求地看著褪色者與陳大俠。

她是【風】。

當然明白那些眼神裡透著怎樣對自由的渴望和絕望。

“真君大人……如果可以的話,您能不能幫幫他們?”陳子文哀求道,“生前之事已是過往,如今大家都是這亂世的可憐人……”

褪色者艱難地深吸了一口氣,耳墜的存儲數量幾乎沒有上限,畢竟這是對於魔神來說的上限,對於她如今一個冒充魔神本體的凡人來說隻有精神力的上限。

她起初隻是想幫死去的熟人陳子文解決一些小小遺願,但是……事到臨頭,麵對著這樣的淒切悲傷的目光,她又怎麼能承認【南風不是塔尼斯特這種級彆的魔神所以幫不了所有人】呢?

她長長地歎了口氣,伸手摸了摸跪在自己麵前的陳子文的腦袋。

“可。”

周圍頓時喧嘩起來,無數的血泡開始沸騰,有更多的人影從血池裡鑽出來,欣喜若狂地就要靠過來。

“都安靜點!”

血人們連忙安靜下來,一個個死死地閉著嘴,就連血池裡的那些氣泡都不敢亂動了。

“排隊,一個個來。”

想了想,褪色者最後還是補充了一句:“璃月人優先。”

陳子文低垂著頭,任由這魔神撫摸自己的頭頂,內心一片久違的平靜和莫大的歡喜。

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長生”就是大歡喜,就是大自在——昔日的陳大俠,終於獲得了他死後最渴求之物。

空前溫暖的精神力裹挾住他這殘破的靈魂軀體,將他向著某個未知的漩渦裡拉扯而去。魔神那凝重又慈悲的麵孔在他眼前一閃而逝。

娘啊,您當年沒說錯……出門在外,“變革”的確是庇護了我。◎思◎兔◎在◎線◎閱◎讀◎

這亡魂像是歎息,又像是歡笑,呢喃著說出了隻有自己能聽見的最後一聲低語。

“天行日月,護國守土千秋業……地轉江河,保境安民……真仙神!”

…………

……

空曠冰冷的大殿裡,有一位身姿曼妙的女性魔神正坐在王座上閉目小睡。

“哦?”她突然睜開眼,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有老鼠溜進糧倉來偷米吃?”

“也罷。放了那麼久的線,是時候拉杆了——金鵬何在?”

幾秒鐘後,渾身透著煞氣的綠發少年夜叉閃現出來,單膝跪下:“主上,有何吩咐?”

“有老鼠去了神殿,殺了幾條平日裡用得還算順手的老狗。”艾利歐格漫不經心地微笑起來,“明天就是馬尼城的好日子,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給我添堵……”

“……”

金鵬一言不發,像是一具無情的殺戮機器那樣沉默地傾聽著指令。

“金鵬,令你提著老鼠的首級來見我。”艾利歐格意味深長地說,“對手隻是凡人而已,你不會……下不了手吧。”

臉上已經覆蓋夜叉猙獰麵具的金鵬並未察覺異常,隻是一如既往地回答道:“屬下必當全力以赴!”

第95章 坐忘道

天地在旋轉。

或許更準確地說,是視野裡的一切都在旋轉和扭曲著怪異的模樣。

喘著粗氣猛然驚醒的褪色者從地上的血泊中吃力地爬起來,她此刻“離開”了那座精神的血池監牢,如今現實中依舊身處會議室,周圍的五具屍體早已僵硬。

但褪色者現在的狀態極差,隻覺得兩側的太陽%e7%a9%b4一鼓一鼓炸得疼,腦袋這一圈仿佛被人拿著鑿子硬生生刺穿了天靈蓋,然後圍著腦子開始敲敲打打。

有大片溫熱的液體順著她的臉龐流下來,褪色者伸手摸了一下,發現自己的七竅都在像是壞掉的水龍頭那樣流血……她深呼吸了幾次,努力控製住麵部神經和斷裂的毛細血管才勉強止住了血,但外表還是流得連阿方索他媽都不認識的恐怖樣子。

是啦,都這樣了,褪色者還是頂著那倒黴祭祀的臉在休息……

“咳咳……呼……咳咳,呼哧……”

穿著中級祭司長袍的褪色者頭疼欲裂,看東西都有了重影,比如一張華貴的木頭椅子一會兒在她眼裡變成三張,一會兒變成長出黑色觸手的古怪模樣在嘗試著爬行靠過來……但定睛一看,還是那張方在原地一動不動的木頭椅子!

這是精神力過度消耗的代價。

褪色者的腦子裡真的一滴都不剩了,隻剩下一團漿糊的既視感……感覺腦漿都要被榨出去了。

這樣連爬起來都快站不穩的褪色者,自然也已經沒有力氣再來維持自己“阿方索”和“無名實習神官”的臉皮偽裝了。

她勉強抬手抹了一把臉,解除了這兩張臉皮的偽裝,隻剩下這層偽裝皮套最裡頭那個渾身漆黑、宛若《柯南》裡凶手嫌疑人的“小黑”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