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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得不是那麼意外了。

他們經過了安靜的居民區,走進一座有樹有橋的大型公園。

公園裡相對熱鬨,有人在散步,有人在夜跑,有人在遛狗,到處是人聲。

遠遠傳來一陣隱約的歌聲與音樂。

池雪焰朝那個方向走去,同時側眸對賀橋道:“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那裡,也許有點老土,但我覺得很浪漫。”

這是賀橋第一次聽他用浪漫來形容一件事。

“是你大學時經常去的地方嗎?”

“對,每周都會來幾次。”池雪焰說,“那裡每天看起來都一樣,又都不一樣。”

音樂聲越來越近,賀橋終於看清路燈下的風景。

有點像是露天架設的KTV,但設備很簡單,隻有一個點歌機,一個時不時被風吹動的投影屏,還有兩個話筒,都顯得有些陳舊了,旁邊卻圍滿了聽歌的人。

點歌機旁站著一個戴著厚底眼鏡模樣文氣的中年人,應該是老板,他正抬頭看著投影屏上播放的歌曲MV畫麵。

那是一首很老的歌,唱著它的卻是麵孔青澀的大學生,在場聆聽的觀眾裡有與他同來的年輕朋友,也有垂暮的陌生老人。

“一塊錢就可以唱一首歌,隻收現金,而且曲庫裡沒有最近二十年內的歌,因為設備很久沒更新過了。”

池雪焰停下腳步,對身邊人笑著解釋道:“也因為老板最初想服務的顧客,是在公園遛彎的中老年人。”

“可他忽略了旁邊有兩所大學,無聊的大學生會把學校周圍所有能玩的東西都挖掘一遍。”

所以青春和蒼老在這盞路燈下交彙,每一夜的交彙都充滿變化和偶然。

此刻正在空氣中流淌的歌曲,是三十年前的年輕人寫下的夢想,被三十年後的年輕人目光明%e5%aa%9a地唱起,一旁則站滿了曾在那個年代裡青春過的人們。

音樂是一種奇異的語言,它能抹去精確的時間坐標,在人們心中蕩起各不相同的情緒潮水,過去、現在與未來便在同一時間湧現。

賀橋想,這的確是浪漫的,一種複雜得難以描繪的浪漫。

他也在刹那間明白了口袋裡金子的作用。

一首歌的時長是三到四分鐘,現在是六點,一百個硬幣恰好能讓陌生人唱完整個平安夜。

是真正意義上的聖誕老人。

無需更多言語,他走向點歌機旁的中年老板,拿出口袋裡那兩個盛滿硬幣的塑料袋。

老板看著眼前陌生的賀橋,先是愣了愣,又看見一旁的池雪焰。

所以他收回了原本想問的話,感慨地笑起來:“同學,又來過平安夜哦。”

池雪焰點點頭,目光裡閃動著笑意:“老板,平安夜快樂。”

沒人知道這個老板姓什麼,他有一口略顯奇怪的口音,也做著一樁略顯奇怪的生意,掙不了多少錢,卻樂此不疲,每晚準點出現。

等這首歌結束,老板回絕了下一個客人遞來的硬幣,拿起話筒宣布道:“今晚剩下的時間免費唱,有人請客了哦。”

無論自己要不要唱,大家都開始熱烈地鼓掌。

驟然喧嘩的聲音裡,老板低頭看著點歌機,又說:“排隊點歌前,我先插一首歌,送給這位老朋友——你們誰會唱?”

他一說完,池雪焰笑著搖了搖頭,忍不住對身邊的賀橋抱怨道:“我就知道。”

從大二那年開始,他在學校裡變得很有名,和那首歌一起成了到處流傳的校園傳說。

連校外公園裡一塊錢賣一首歌的老板,都從池雪焰的朋友們口中聽說過,那個在舞台上宣布自己不想談戀愛的瞬間。

所以等愈發熟悉之後,他每一次來,老板就會主動播放這首歌。

但池雪焰從來沒唱過,今天亦然。

他在這裡一直隻做觀眾。

投影屏上出現了歌名,搶到話筒的年輕大學生頓時朝老板大聲喊:“老板,現在都冬天啦!”

老板也喊回去:“對啊,所以才要唱夏天嘛!”

歌名是完美夏天。

池雪焰曾經在大二時的迎新舞台上,和四個月前的酒吧裡,用貝斯演繹過的歌曲。

現在,他和賀橋一起站在人群中,聽陌生的大學生們唱。

他們的聲音一點也不整齊,偶爾還跑調,但情感那樣熱烈純粹。

“整個夏天,徘徊在你的窗前,

等你在微風中出現……”*

這是最適合在夏天結束後唱給心上人的歌。

當一曲終了,歌聲止息,最後一個旋律淡去,池雪焰始終望著畫麵漸漸隱去的屏幕。

然後,他對身邊人輕聲說:“生日快樂。”

與回憶有關的旋律,總是能勾起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情緒,哪怕那抹情緒已經變得很淡很淡。

他對幫自己寫完了年度報告的賀橋說過,至少在今年,他沒有遺憾了。

這一刻,池雪焰又覺得,或許還是有遺憾的,隻是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直至此時在情緒中陡然浮現。

畢竟,那是他從未有過的陌生體驗。

即使他聽朋友說起過一百遍怦然心動和黯然失戀,在真正經曆之前,也依舊是懵懂的新手。

不過,無論如何,在這首熟悉的歌徹底落幕,在說過這聲生日快樂之後,僅有的一絲遺憾大概也消失殆儘了。

他青春中最遲到來的那個部分,在模糊了歲月和關係的冒險裡,仿佛已經變得完整。

一片空白的投影屏前,池雪焰語氣平常地問賀橋:“沒有其他環節了,要回家嗎?”

他沒有去看身邊同伴的表情,隻聽見一如既往的溫和回應:“好。”

在等待司機來接的時間裡,他們依舊待在人群裡聽歌。

客人們年齡各異,演唱水平也參差不齊,但都充滿了真情,給人一種稚拙的感動。

老板大多數時候專心聆聽,偶爾會打量久彆重逢的老朋友,思考著他與身邊人的關係。

在兩人將要並肩離開,池雪焰同他道彆時,他終於好奇地問出口:“這是男朋友啊?不繼續單身啦?”

被他問到的人笑了一下,才輕聲回答。

“這是我先生。”

路燈和月光拉長了兩道漸漸遠去的身影,既親密又疏離。

人行道上栽滿了沒有雪和禮物的聖誕樹。

由池雪焰安排的平安夜結束了。

一度迷失了坐標的時間,重新回到最日常的秩序。

熟悉的黑色豪車在路邊等待,熟悉的司機正打開車門,等待他們上車回家。

單向玻璃隔絕了車外行人的視線,模樣般配的愛人一前一後坐進車裡。

黑色擋板也隔絕了前方司機的視線,他們一同坐在後座。

與從單身派對出來的那個夜晚很相似,穿梭過相似的音樂、熱鬨、人聲,走進刹那寂靜的長街,月光像甜蜜的奶油,在玻璃車窗上開出了皎潔的花。

但冒險到期截止,不再有從情緒裡悄然傾瀉而出的問題與故事,也不再有無知無覺的手指交纏。

池雪焰正側眸望著窗外的夜景,滿街的聖誕氣氛,雪花貼紙,霓虹燈光流淌過白皙的臉頰。

這個重構青春的平安夜,可以排入他最喜歡的日子前五名。

這樣一想,前十裡麵,已經有兩個日子與賀橋有關。

最爛和最好的恐怖電影,以及寒冷冬夜裡的熱烈夏日。

酷愛武俠片的父母為他選擇的這個名字,好像真的從此注定了他偏愛在兩極裡行走的性情。

車後座很安靜,池雪焰目光純粹地在風景中走著神。

直到身邊人開口說話,帶著一種夜色裡的模糊與恍然,打破了狹小空間裡的寥落:“你的硬幣還在嗎?”

池雪焰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隨口道:“都在老板那裡用掉了吧。”

所以那件換給賀橋的外套總算變得輕盈。

下一秒,他卻聽見對方認真的聲音:“不是那些硬幣。”

聞言,池雪焰有些錯愕地回眸,將視線從平安夜的街景裡移開,落到那個在平安夜出生的人身上。

他的頰邊仍映著幻彩的霓虹,深紅發梢染上幽暗的微光,清澈眼神望進另一雙眼睛的瞬間,忽然聽見深海裡遲來的回音。

“是你手心裡的那枚硬幣。”

第三十七章 〓思〓兔〓在〓線〓閱〓讀〓

他手心裡的那枚硬幣。

池雪焰花了好幾秒, 才想起四個月前自己隨口說出的那個比喻。

那一晚,存滿未知故事的遊戲機中,他逐一投入了四枚硬幣, 由此流淌出四段人生,令他理解了賀家人之間很難用簡單的對錯來下定論的複雜關係。

務實的理想主義者,天真爛漫的藝術家,快樂的傻瓜,還有失去母親後一路走進了黑暗的偏執者。

池雪焰聽完了這四段故事, 感慨之餘,才發現, 他更想了解的, 是發生在小說之外的第五段故事。

此刻正坐在他身邊的神秘穿書者賀橋, 有過怎樣的人生?

伴侶理應互相了解, 了解彼此的一切。

即使他不曾有過愛的經驗,也天然清楚這個常識。

因為這是心動降臨時, 本能湧現的探究欲, 不需任何教學。

是因愛而生的互相交換。

可惜那晚的賀橋,問過了他發色的來曆, 卻沒有收下這第五枚硬幣。

日子如水流逝,來到四個月後的同一天, 二十四號的夜晚。

相同的《完美夏天》,相同的隔音車後座。

相反的季節,相反的提問人。

在時間與場景的奇異巧合裡,他還會想把這枚硬幣, 投進終於再次開放的遊戲機嗎?

池雪焰其實不知道。

他剛剛收拾好心情, 重構了曾經或許有所缺憾的青春。

這是池雪焰與自己相處的方式, 他並不期待、也不需要其他人給出的回應。

在平安夜這天重遊故地, 替賀橋慶祝生日的表象下,還埋藏了另一層敘事,是屬於他一個人的秘密。

對他而言,現在生活中的一切都很好。

好到不必再做任何改變。

也不必強求抹平那份被拒絕的悵然。

池雪焰漸漸明白,他大概不會投下這枚硬幣了。

愛情畢竟是一種結局未知的冒險,就像蘇譽對每任女朋友都是一腔真心,但幾年下來,愛意不斷燃起又熄滅,戀人來來往往,唯有耐心聽他訴苦的朋友一直沒變。

池雪焰喜歡這段日子以來和賀橋的相處。

不是愛情,但能讓他感到輕鬆和愉悅。

他也不在乎協議婚姻這層關係,因為他又變回那個不想談戀愛更喜歡單身的池雪焰了,已婚身份不是障礙,反而是個拒絕彆人時最省事的借口。

如果賀橋未來想要跟人擁有一段真正的婚姻,他會配合地澄清關係,也願意隨時離婚。

所以,無論從哪個角度考慮,都沒有必要再做多餘的冒險。

相處久了,他似乎也被賀橋傳染了那種縝密的理性。

就像賀橋被迫穿上一身風格截然不同的衣服。

池雪焰這樣想著。

從話音落下起,車後座已經安靜了很久,靜得隻有彼此的呼吸聲。

他沒有想好要怎麼拒絕這道遲來的回音,但他們的目光一直交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