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想要喚醒一個夢中人那般的急切焦慮。
“不,他在,”裴行昭的表情很單純,“他一直在我心裡。爹爹靈柩回家那日,是他說,阿昭不哭,以後哥哥陪著你,照顧你。他才照顧了我五年,就那麼走了。他食言了,跟我食言可不行。”
大夫人哽住,這一番言語讓她覺得,自己隻是快瘋了,而裴行昭已經瘋了。
二夫人卻想起當年那一幕:
裴錚戰死沙場,闔府的人齊聚在老夫人的廳堂,初聞噩耗的震驚無措之後,便是傷心難過。
小小的行昭緊抿著唇,大顆大顆的眼淚滾出眼眶,卻倔強地不發出一點聲音。
行簡握著妹妹的小手,邊擦著自己的淚,邊哽咽著說:“不哭,我們不哭,阿昭還有哥哥。以後,哥哥替爹爹陪著阿昭,照顧阿昭。”
“嗯!”行昭用力點頭,用小手抹了一把淚,重複著說,“阿昭不哭,阿昭還有哥哥。”
可後來,阿昭的哥哥怎樣了?
沒了爹爹哥哥的阿昭,又怎樣了?
二夫人的眼淚簌簌掉落。
裴行昭仍舊表情單純地凝視著大夫人,“十二年了,我記得的,仍是哥哥十歲、十歲之前的樣子,我一直盼他入夢,和我說說話,與我道彆。
“可他從沒入我的夢。
“三叔說,那是哥哥心疼我,不想打擾,要我放下。
“裴夫人,我三叔說的對麼?你有沒有夢見過我哥哥?”
大夫人不能說,不敢說。她夢見過行簡很多次,有時是行簡怨她愚昧,有時是問她,阿昭在哪裡。
裴行昭的手輕輕鬆開,收回,轉眼瞧著裴行浩,“筋脈斷了,便接不上了;骨頭碎了,就拚不回原樣;落下咳血的病根兒,往後隻能是個癆病鬼。以後我得多瞧瞧他,瞧著他,我心裡才舒坦些,才不會動手把害哥哥的所有人粉身碎骨。”她頓了頓,牽了牽唇,“要我擔上弑母的罪名,也得是個值當的人。”
“可我們也是被靜一蒙蔽慫恿才犯了錯,行浩做錯事,也是我們管教無方之過。”大夫人膝行上前,拽住裴行昭的衣袖,“你救救行浩,不要這樣對他,你太年輕,還不懂得血濃於水的親情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樣下去,你會後悔的。”
“靜一有罪,淩遲了,不信你可以去觀刑。”裴行昭俯視著她,“你們有過失,可以死啊,我攔著你們了?”
“……”
“我不懂得親情?”裴行昭輕輕地笑,“對,我不懂,我已經忘了爹爹,忘了哥哥,隻是跟你們胡攪蠻纏地發瘋,你是這個意思麼?”
大夫人仍是無言以對。她沒辦法言簡意賅地剖析自己對兩個兒子的情分,而且說了又有什麼用,裴行昭又不肯聽。
裴行昭望向僵坐著的老夫人,“裴老夫人,到如今看來,您看重男丁嫌棄女孩子的確沒錯。我這樣的女孩子,害得您的嫡枝斷子絕孫了,是該嫌棄,當初真該親自把我送到庵堂落發——您是不是這麼想的?”
老夫人眉眼動了動,終究是垂了眼瞼,隻看著裴行浩。
裴行昭看著她,話卻是對二夫人說的:“二嬸,千萬命人看好這間佛堂。老夫人、大夫人為著嫡出子嗣的血脈得以延續,什麼事兒都乾得出來,把女孩子弄進來跟那孽障苟且的主意也不是想不出。真到那地步,我隻能派人把這孽障弄成太監,那種事兒怪惡心的,能免則免吧。”
心緒大起大落的二夫人道:“我記下了,絕不會連累無辜的女子。”
老夫人身形一震,隨後歪向一邊,連人帶椅子倒在地上。
大夫人低呼一聲,起身去看,人已經是昏迷不醒。
“又病一個。”裴行昭語氣平靜得如死水,“灌符水吧。”
二夫人臉上淚痕未乾,卻又想笑了。她就想著,在行昭跟前的人,是怎麼適應她這性子的?擱她,怕是不出三天就得瘋掉。
裴行昭滿意了,轉身離開。
大夫人卻撲上來,跪在地上祈求,“給行浩找個大夫吧,我求你了,求求你了。”
“這話聽著耳熟。”裴行昭若有所思,“我被發賣那年,是不是這樣求過你和老夫人很多次?”
大夫人的哭聲已經不似人聲,“我們錯了,早就知錯了,你到底要怎樣才能原諒?”
裴行昭拂開她,“把哥哥還給我,我就原諒。”語畢離開,背影清絕。
二夫人愣了片刻,才慌慌張張地趕上去,陪行昭去了三夫人房裡。
院中抄手遊廊間的燈籠沒有點亮,被月光籠罩的院落淒清一片,正屋隻有東麵一間透出黯淡的燈光。不見下人的影子,不知都被打發去了何處。
二夫人趕到前麵,推開門,引著裴行昭走進寢室。
室內浮著淡淡的藥味,床頭的小櫃子上點著一盞小小的羊角宮燈,半掩的床帳裡,臥著滿臉病容的三夫人。
二夫人把床帳用銀鉤束起,給裴行昭搬來一把椅子,隨後道:“我到院門外等你。”
“辛苦您了。”裴行昭對她一笑,目送她出門。
三夫人掙紮著坐起來,要下地行禮。
“免了。”裴行昭落座,“你用宜家說事,我就來看看。”
“謝太後娘娘遷就臣婦。”三夫人先道謝,之後吃力地在身後墊了個大迎枕,倚著床頭,直白地道,“我這病,與瘧疾的症狀一樣。等到發作的厲害了,就得移到外麵養著。”
“哪兒來的方子?”
“曾經想過給老夫人、大夫人下毒,從娘家問來的。尋常門第處置下人,都會用到。”
常說的給下人灌藥,大多會用到三夫人買的那些藥材。被灌藥的人,死得極其痛苦。
裴行昭嗯了一聲,取出隨身攜帶的小酒壺,旋開蓋子喝了一口
“我還有一個來月的光景,清醒的日子卻不多。”三夫人望著裴行昭,“你為著你三叔、宜家,不會親手處置我,我曉得,但我也沒臉活了。做這決定,隻希望能消你幾分火氣。”
裴行昭不置可否。
“我是個不稱職的母親,我想把宜家托付給二夫人。反思這麼久,曉得她是聰明人、明白人,潑辣隻是對那些為難她的,對孩子有仁心。我病死之後,宜家在她跟前,比跟著我強百倍。三房的私產,我的嫁妝,該怎樣安排才好?是直接交給二房,還是讓二夫人幫忙打理著?”
“你給他們,他們也不肯要。把賬目理清楚,讓二嬸費心打理著。等宜家大一些,嫁不嫁人的都能收回手裡,有自己的一份日子。”
“我照你說的托付二房。娘家那邊我也會說清楚的,免得生是非。”
“嗯。”裴行昭又喝了一口酒。
“見過宜家麼?”三夫人雙眼有了些神采,“四年前你回來,我隻是整日地哭,什麼都顧不上。”
“見過,長得像三叔。”裴行昭微笑,“那次回來,我將養的時候,宜家派丫鬟悄悄地送過幾次窩絲糖,說藥太苦,喝完藥吃顆糖。那些糖,很甜。”
三夫人笑中含淚。不為著那張酷似裴洛的臉,不為著宜家這點兒好,行昭也就不會提點她,早已悄悄地處置她了吧?她拭了拭眼角,“她是好孩子,被我耽誤了。”
“應該不錯,二嬸挺心疼她的。”
三夫人斂目沉默了一陣子,再抬眼,目光有了幾分決然,“不用我求什麼,你也不會遷怒宜家,到這會兒我才明白。我就是這麼蠢笨的人。羅家參與了一些事,關乎行浩,曾與權貴來往,更曾為行浩與長公主的親信牽線,我知道的不多,但會和盤托出。”▽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裴行昭問:“不怕娘家怨你?”
“有些事,是羅家一門的選擇,遲早要承擔後果。”三夫人笑容淒涼,“他們若是怪我,來日到地下再跟我算賬吧。”
裴行昭頷首,“你想得開就行。說來聽聽。”
第36章
“十二年前的事, 羅家是在事發許久之後知情。”三夫人道,“我去找靜一師太吐苦水, 她聽了很氣憤, 當時說真是可惜,老夫人和大夫人雖然信佛,卻與她沒有交集, 不然,便能把她們往歧途上帶。之後她與老夫人偶遇, 斷言大爺會命喪沙場,是故意給老夫人添堵。
“後來, 師太一語成讖,起先我還怕老夫人想到歪處, 找她報複,可是老夫人並沒有那樣, 言語中還流露出悔意, 說聽了那位師太的話,應該當即求她做法事化解。
“我也想過下毒的法子,可那時府裡還是老夫人和大夫人把持, 我在她們房裡做什麼,都有下人盯著, 根本找不到機會。
“老夫人的態度,讓我看到了機會,打定了主意。
“隨後如何,你已知曉。”
裴行昭嗯了一聲。
“師太成為裴府常客之後,羅家自然聽說了, 一眼就看出師太把婆媳兩個往歪路上帶, 很是擔憂, 卻沒想到是我與師太合謀,隻總埋怨師太,說萬一裴家有人追究,查出兩相裡的淵源,結親便會變成結仇。
“我得知師太被埋怨,很過意不去,就想著照這章程謀劃,換個人也行,請她找由頭回避。
“可她說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做了,就要把事做儘。
“她越是這態度,我越擔心事情敗露之後,她不得善終。那時在府裡都曾找機會勸她抽身,也命陪嫁丫鬟危言聳聽了幾次,都沒用。
“歸根到底,是我害了她。”
利用人的信仰把人弄得走火入魔,害人性命,那種僧尼怎麼個死法都不過分,有什麼害不害可說?裴行昭頗不以為然。
“羅家是在宜家出生後知情,我主動告訴爹娘的。他們聽說我被那樣羞辱,切實地恨上了裴家,說長房失了一雙兒女也是活該。”說起親人,三夫人添了幾分悵惘,“羅家對孩子的教導或許有不足,卻是一心盼著孩子好,做長輩的都很疼愛晚輩。我們沒有高門的錦衣玉食,可得到的關愛,足以彌補。出嫁前,我以為哪家都一樣,到了裴家發現並不是,自己比起裴家的女孩子,成婚前是非常有福氣的。”
裴行昭莞爾。不比較不知高低,閨秀要是都見過裴家的女孩子被嫌棄辱罵的情形,恐怕九成九都會慶幸自己沒托生在裴家,會對自己的長輩添一份感激。
“我是真不會說話。”三夫人忽然意識到了什麼,“這等於在你傷口上撒鹽。在閨中的時候,我也不是這樣。”
“沒事。”裴行昭笑道,“那是實情,我也早過了上火的時候。”
三夫人含著歉意,深凝了她一眼,“我爹娘對裴家有了怨懟,便留意觀望著,見行浩品行不端,絕對成不了氣候,對我說,他遲早會因為私德敗壞出岔子,支撐不起長房,即便有什麼打算,也等他成婚後再說。”
等到裴行浩成婚後有所打算,便是算計子嗣的事,讓長房絕後。裴行昭猜得出,卻也沒火氣。
“我那時還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