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三夫人。
上次三夫人從宮裡回來,踉蹌著進到臥房,便將仆婦關在門外,貼著門坐在地上,痛哭到入夜。
二夫人過去看了兩趟,一次隻聽得到哭聲,一次是邊哭邊喃喃低語,無法聽清說的是什麼。
當夜,三夫人不哭了,卻獨自鬨騰起來,把臥房裡能摔的、砸的物件兒全毀了。
二夫人趕過去,命仆人撞開門,隻見三夫人赤腳站在地上,穿著中衣,披頭散發,狀若癲狂,雙腳被殘渣碎片刺得鮮血淋漓,竟是毫無知覺的樣子。見到一行人闖進去,神色顯得很是困惑,又笑,覺得她們莫名其妙的樣子。
把人綁了不合適,由著她勢必鬨成笑話,最終二夫人命管事火速請來一名女醫,請教之後,熬了碗令人迅速昏睡的藥,強行給三夫人灌了下去,待她入睡,才得以醫治傷到的雙腳。
那天之後,三夫人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天,倒不隻是腳傷的緣故——自己派人去抓了止頭疼的藥,明顯是醉大發了,後反勁兒太厲害。
二夫人顧及著三房的閨秀宜家,把她喚到自己房裡,安排識文斷字的丫鬟陪她看書習字、下棋、侍弄花草。
那三天,宜家雖然記掛著對外稱病的母親,卻又時時開心得像個小孩子。她在房裡的時候,手邊的消遣,隻有做不完的繡活。
二夫人瞧著她與三爺裴洛酷似的眉眼,有點兒心酸。
三夫人能起來了,二夫人為著宜家,專程過去找她,“如今府裡的情形你也知道,大可以讓宜家四處走動,學學詩書禮儀。”
三夫人垂著眼瞼,說:“二嫂說的是,你知不知道可信的女先生?”
“以前教宜室的那位女先生不錯,今年本想清閒一年,我們去說說,應該能來。”
“那就有勞二嫂了。”三夫人起身取了個荷包,木著一張臉,“給先生的束脩,其他的你看著安排吧,橫豎我也不懂那些。”
二夫人很煩她這個要死不死的樣子,但想到宜家笑容燦爛的小臉兒,便不介意幫人幫到底,當下也不客氣,收了荷包,一半日就安排妥當,命管事媽媽把餘下的銀錢送回到三房。
從那次之後,據三房的下人說,三夫人再沒開口說過話,即便親生女兒給她請安,她也隻是點點頭,擺擺手將人遣了。時常獨自在院落附近轉一轉,望著一個地方出神。
這倒好了,悶葫蘆變成了啞巴。二夫人暗裡啼笑皆非,得了閒便好生寬慰宜家,把那孩子喚到自己房裡用飯。
三夫人終日在想的事情,隻有她自己知道。她開啟了多年來從不敢觸碰的記憶之門。
十歲的小少年行簡,六歲的小女孩行昭,樣貌都秉承了父母的優點,漂亮得不似真人。
小少年的步調總是優雅安閒。
小女孩總是朝氣蓬勃,靈動的大眼睛一閃一閃的。
行簡看到她,總會逸出真誠亦璀璨的笑,恭恭敬敬地行禮,喚一聲“三嬸”。
行昭跟她親近不起來,但也因為哥哥而尊敬她,會微眯了大眼睛對她笑,有模有樣地行禮,用稚嫩動聽的語聲喚“三嬸嬸”。
兄妹兩個的笑好美,眼睛好亮。
宛若兩道溫暖的陽光。
那時常在心裡嘀咕:怎麼會有這麼好看又懂事的孩子,那個妯娌,怎麼配有這樣的孩子。
後來呢?
後來,一道陽光歸於泯滅,一道陽光被烏雲遮蔽。
她沒臉跟任何人說,在護國寺給行簡供了一盞長明燈。
她沒臉問行昭,離家後的漫漫七年,身在哪裡,過得好不好。
行簡不在了,消亡了。
永遠的。
行昭走至榮華之巔,路卻是由屍山血海鋪就。對於一個女孩子,一個明明該千嬌百寵著長大的閨秀,那需要多堅韌強大的心性?那樣的心性,是否與哥哥枉死、流離他鄉有關?
又怎麼可能無關?
看到想到自己的女兒,三夫人便會聯想到那對兄妹,想行簡在世時所有能記起的事,猜測行昭十來歲的時候是何光景,末了便又會想,如果經曆那一切的是自己的女兒……
心被剜了一般的疼。
往往下一刻便會搖頭否定。不會的,宜室不會經曆那樣的磨折,因為行昭即便能狠心殃及無辜,也不會殃及不諳世事的孩子。
但是,真的不會麼?裴行昭憑什麼不能以牙還牙?
是她先連累無辜的,是她先做了最殘忍的事。
事情總是這樣,預料的篤定的,在實際麵對的時候,根本是另一番情形。
當初她能很快說服自己,放下負罪感,安安穩穩地過自己的小日子,這是自己沒想到的。
如今她以為能夠因著夫君有恃無恐,能夠照常度日,實際迎來的卻是惶惶不可終日。
行昭的威勢、霸道、憤怒、心寒、蒼涼曆曆在目,種種相加,終究形成了一把無形的刀,懸在她頭上,刺在她心頭。
權傾一方的裴郡主,不著痕跡地殺個人怕都是尋常事,何況是當今太後。
她的生涯,已走至無望。活著的作用,恐怕隻是給太後平添幾分對羅家、宜室的遷怒,害得他們毀滅得徹底。
那麼……
嘗試著做出最終的決定,有條理地安排一些事的時候,一名風姿俊朗的少年出現在她麵前。
少年表明太後親衛的身份,言簡意賅地說了靜一與羅家的淵源。隨即道辭,闊步離開。
他甚至不曾問她一句,想不想主動招認些什麼。
是了,行昭說過,不會再問她,也不會問羅家。
三夫人走到院子裡,呆立許久,恍惚中聽到下人在說,太後娘娘賞了三小姐一塊玉佩,和田白玉,雕篆著蘭草,三小姐愛不釋手。
三夫人的手慢慢地握成拳,越來越用力,直到指甲刺入掌心,刺得她生疼。
她深深吸進一口氣,腳步決然地回到房裡,心裡有了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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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家那邊查到的事,裴顯隔一兩日就親自整理出梗概,親筆謄錄下來,通過錦衣衛送到壽康宮。
他和二夫人都通過訊問內宅外院的下人,證實了三夫人曾與靜一暗中來往,最近四年,羅家大太太到裴府看女兒、外孫女的次數很頻繁,直到先帝駕崩。
再者,裴顯圍繞著靜一查到了一件事:最近幾年,裴行浩曾數次前去護國寺,每次都是小住三兩日。
有一名小沙彌記得,好幾次都有頭戴鬥笠的人到訪,裴行浩為來客緊閉房門一半日,促膝長談,至於談的什麼,因為要守著規矩不能探聽,而且聲音低,實在不知情。
此外,裴二夫人特地請裴顯告訴裴行昭一件事:昨日,三夫人連續三次派丫鬟、婆子到生藥鋪買藥材,買到的藥材列出了個單子。二夫人不明就裡,也有些不安。
裴行昭看著那個單子,記得是所知的幾個方子裡必用的。
她笑了笑,吩咐前來送信的錦衣衛:“告訴二夫人,三夫人隻要不用到彆人身上,就不用管,隻當不知情。”
錦衣衛稱是而去。
一旁的阿嫵聽出了些苗頭,想了想,神色歸於漠然。
這日,皇帝心情大好:一早上朝,姚太傅的兩份折子由鎮國公代為送到禦書案上,一份是告病假將養半個月,一份是請求皇帝秉承先帝遺詔,請皇太後、長公主共同攝政輔國。
朝堂之上,張閣老、鎮國公和英國公也相繼出列,所求亦是兩女子攝政之事。
皇帝當即命馮琛請來先帝遺詔,誦讀給文武百官。
百官早先都有耳聞,四名托孤重臣又同時提及,自是沒有任何異議。⊕思⊕兔⊕在⊕線⊕閱⊕讀⊕
皇帝又立刻遣人請太後、長公主到朝堂之上,再次宣讀先帝遺詔。
裴行昭與晉陽接旨領命。
攝政之事,塵埃落定。
禮部尚書出列,詢問太後、長公主攝政的禮儀、細節,不外乎就是兩女子聽政時,座位設在哪裡,得了準話,他得帶著堂官督促著安排妥當。
皇帝望著裴行昭。
裴行昭道:“哀家的意思是,若遇大事,在禦座兩側加兩把椅子就是了;平時每日午後,皇上和重臣理出要緊的事,哀家與長公主到養心殿亦或禦書房參與議事。”
每日天不亮起身跑到金殿枯坐半晌的差事,她才不乾。
晉陽一笑,頷首附和。
皇帝曉得裴行昭最煩人說廢話,而很多官員的習慣就是長篇累牘半晌才說重點,那麼她上朝就等於受罪,那就免了。
於是,他也表示讚同,事情便這樣定下來。
接下來,皇帝又說了若是需要太後、長公主代為批閱奏折時的一應細節,命禮部與內務府從速製出二人日後要用的印信——免得地方官看到批閱的折子覺著不對,鬨出不必要的風波。
林林總總的事宜一樣樣安排妥當,已經時近正午。皇帝宣布退朝,請太後、長公主、五名閣員、鎮國公和英國公到養心殿用膳,畢竟日後要經常碰麵,有必要先聚一聚。
皇帝的好心情隻維持了一天,翌日早朝上,於閣老上奏,提出獲帝王親封的勳貴、武將所得賜田過多,諸多官員的家境比起他們,形同窮苦百姓與大財主,因此心懷不滿的人越來越多,若不及時拿出個安撫的章程,眾人的怨念遲早爆發,引得朝野震動。
四名言官不待皇帝說話,同時出列附議。
皇帝忍著氣,問他們何為安撫的章程。
他們一致認為,應該收回賜田,造福百姓,還打著“秉承皇太後愛民之心”的旗號。
皇帝暗暗氣得肝兒顫——
勳貴之家,有多一半是因軍功得到爵位;如今數得上名號的武官、郡主、縣主,都是先帝在位期間因戰功獲得賞賜。
內憂外患的年月,能及時化為銀錢的東西都要充入國庫以備軍需,帝王能賞賜官員的,不外乎是宅邸、良田。
而他們針對的便是這些人,再進一步,針對的便是最得軍心的裴行昭。
皇帝根本想不出,裴行昭能用什麼理由否決這提議——她愛兵愛民如子,惠及百姓的事,她從來是不打波瀾地讚同,可是這一次,切實損傷的卻是那麼多擁護她的武官的利益。
而武官的利益,可是舍生忘死一身傷病換來的。
這招也忒損了些。
皇帝說押後再議,又處理了些無關痛癢的事情便退了朝,急匆匆趕到壽康宮,義憤填膺地說了原委,末了道:“一準兒是晉陽那個禍胚的主意!她府邸起火的那日,她怎麼就偏偏不在呢!?居然讓於閣老幾個禍水東引,一再強調這是奉行您愛民之心。”
裴行昭端起茶盞,慢條斯理地喝茶。
皇帝見狀,不敢再說氣話,也端茶來喝。
裴行昭放下茶盞,明眸光華流轉,“皇上剛剛給哀家提了個醒兒,哀家也禍水東引就是了。”
這會兒,皇帝的腦子實在轉不動了,直言請教:“這話怎麼說?請母後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