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二月的皇城。
隨著先帝梓宮安入皇陵,國喪結束,縞素撤去,如畫景致重現。
壽康宮,裴行昭親手開了寢殿的長窗,早間微寒的風撲麵而來,入目的是殿後植著的花樹,搖曳著桃杏交織的芳菲雨。
李江海進門來稟:“太後娘娘,皇上來請安了。”
裴行昭舉步去了偏殿,落座後吩咐:“請。”
其實,沒事的時候,她一點兒也不想看到皇帝。
她今年十八,皇帝今年二十四,他見了她,一口一個母後,那感覺實在彆扭。
片刻後,皇帝進門來,畢恭畢敬地行禮,“母後萬福金安。”
裴行昭壓下蹙眉的衝動,“坐。”
“謝母後。”皇帝微笑著落座。
“沒上朝?”裴行昭問道。
“沒有。”皇帝從宮女手裡接過茶盞,小心翼翼打量著裴行昭的神色,“朕有事與母後商量。”
“說來聽聽。”
皇帝娓娓道:“父皇用人行事自來不拘一格,如此,才有了以母後、晉陽長公主為首的女將帥、女官員,留下的兩道遺詔,其中一道便是交代母後攝政扶持朕。如今孝期已過,朕想從速落實父皇的遺願。”
“不妥。”裴行昭把玩著手裡的白玉珠串,淡然道,“先帝的遺詔也說了,晉陽亦要輔國攝政。”
晉陽長公主是皇帝的胞姐,今年二十八歲,善謀略、識人用人,唯一不及裴行昭的是用兵。
“母後的意思是——”
“先帝托孤的重臣有四位,他們沒提此事,便是認為哀家與晉陽攝政是兩可甚至不可行之事。”裴行昭緩聲道,“晉陽還在交接軍務,不妨等她回京後再說。”
皇帝麵露焦慮,“母後一度久不在京城,大抵不知道,那些老滑頭遇到事情能拖就拖,拖著拖著就裝糊塗。這事情,朕必須得張羅,好歹先理出個眉目。晉陽麼,她是否攝政,朕倒是覺著不打緊。”
裴行昭嘴角一牽,“先帝要的就是哀家與晉陽相互製衡,以免誤國誤民。等晉陽回來,她會張羅輔國之事,不需皇上與哀家費心。”
除了修道,皇帝一向最喜歡坐享其成,吃了定心丸,立時喜形於色,之後卻是期期艾艾。
“還有事?”
皇帝沉了沉,鼓足勇氣道:“朕想去朝天觀一趟,趕早去,傍晚回來。”
裴行昭凝了皇帝一眼,慢慢地撚著白玉珠。他從四年前開始修道,她有耳聞,隻不知有沒有走火入魔。畢竟是先帝反對的事兒,他身邊的宮人對外自來三緘其口。
皇帝補充道:“朕想和一位道長一起安排法事,為父皇超度祈福,開銷從朕的私庫出。”
之前護國寺為先帝超度整整八十一日,眼下他又要讓道士做法,也不怕佛道相克反而禍害了他爹。但不管真假,裴行昭都不能反對,“一番孝心,哀家讚同。隻是,可曾去給你皇祖母問安?”
皇帝麵露喜色,回道:“昨日去過慈寧宮,皇祖母沒見朕,說每月初一十五點個卯就成。”
裴行昭頷首,“皇上早去早回。”
“是。”皇帝行禮告退,到了宮門外,長長地透了口氣。
他怕裴行昭,怕得如老鼠見到貓。
說來挺好笑的:裴行昭救過皇帝,他在被救的過程中看到她的身手,驚豔的同時也驚著了,事過之後一直後怕,時間沒能幫他緩解,反而越來越嚴重。
裴行昭及笄那年開始,因著赫赫戰功和天人之姿,引得諸多門第競相求娶,去年鬨得格外厲害,各大世家權臣紛紛上折子請求賜婚。
那時先帝已然病重,為自己的儲君兒子惦記上了裴行昭。
皇帝聞訊,當即跑去給父親跪了,說裴行昭絕對看不上自己。
先帝說隻是要她輔佐你,與彆的不相乾。
皇帝就說,裴行昭那身手,真是抽個空就把我宰了,我也不是招她待見的做派,那麼這是娶妻還是玩兒命?打死我也玩兒不起。
先帝瞅著他運了半天氣,用茶盞砸破了他的頭。
之後,才有了先帝冊立繼後、裴行昭進宮月餘成為太後的事。
是太後,不是妻室,皇帝感覺很安全。
再怎麼著,裴行昭也不會乾殺兒子的事兒,更找不到比他更聽話的皇帝兒子。
有她在,既能鎮國,又能震懾各路野心勃勃的貨。他安心投入修道大業的光景,指日可待。
裴行昭那邊,剛進到書房,貴太妃求見。
貴太妃育有一子一女,十年前被冊立為貴妃,主持六宮事宜。進殿來,她行禮道:“太後娘娘萬福金安。”
裴行昭賜座,“有事?”她早跟先帝的嬪妃說了,沒事不要過來。年紀差著一大截,經曆又是南轅北轍,坐一起實在沒話說。
“確實有為難的事。”貴太妃的笑容透著恭順,“太後娘娘是知道的,皇後身子骨弱,孝期裡便是強撐著,近來情形愈發不好,今早傳了好幾個太醫診脈。因此,皇後要嬪妾繼續料理後宮事宜,嬪妾不敢拿主意,來請太後娘娘示下。”
“要你繼續料理六宮事宜?”裴行昭笑微微睨著貴太妃,語速很慢,“你來請哀家示下?”
貴太妃漸漸覺出莫大的壓迫感,不自主地站起身來。
裴行昭吩咐李江海:“去坤寧宮傳哀家的口諭:皇後總不見好的話,不妨遷去行宮靜養。若是這兩日能好起來,問問自己該擔什麼擔子,擔不起便自請一道廢後詔書。”
“奴才記下了。”李江海領命而去。
貴太妃琢磨著那一番話,神色複雜。
“皇室最講規矩,為的是給官員百姓做表率。”裴行昭說道,“尋常門第,父輩的妾室越俎代庖打理內宅,哀家聞所未聞,遑論皇家。退下。”
“……是。”貴太妃臉色青紅不定的走了。
接下來,裴行昭打坐運功、習字、處理信函、看書。
臨近傍晚,皇後求見。裴行昭到偏殿相見。
皇後滿臉病容,徑自跪倒在地,垂淚道:“兒臣前來請罪。”
裴行昭問:“何罪?”
“兒臣請貴太妃打理後宮事宜,實在是枉顧皇室體麵,請太後娘娘降罪。”
“作何打算?”
皇後怯怯地望著裴行昭,“不論如何,兒臣會擔負起分內事,若實在有心無力,指派兩名嬪妃協理。”
這還像人乾的事兒。裴行昭抬了抬手,“起來說話。”
皇後落座,躊躇道:“太後娘娘可知,貴太妃是太皇太後的娘家侄女?”
廢話,宮裡有誰不知道?裴行昭道:“彆繞彎子。”
“是。”皇後斂目思忖片刻,如實道,“前幾日,兒臣去給太皇太後請安,她老人家吩咐,不妨讓貴太妃繼續協理後宮事宜。兒臣哪裡會不知道不合規矩,當即命宮人通稟皇上,問能不能當麵請示太後娘娘,皇上說不準用後宮瑣事煩擾您,加上您以前也知會過兒臣,如非必要,不會管後宮的事,兒臣就沒敢來請示。後來……”說到這兒,想起一些事,紅了眼眶。
裴行昭意態閒散,繞著手裡的珠串,“說下去。”
皇後吸了吸鼻子,“後來,兒臣擱置了太皇太後的吩咐,開始理事,卻是微末小事都出岔子,嬪妃的衣食起居,大多被奴才們敷衍,一個個怨聲載道。
“兒臣也曉得慣常立威的法子,要懲戒那些大太監、女官,他們卻有恃無恐,搬出太皇太後來壓兒臣,生生把兒臣氣得犯了咳血的舊疾。
“太後娘娘,眼下兒臣絕不是裝病,是真的爬不起來,早間又想到太皇太後的話,索性破罐兒破摔了,想著她老人家都不在乎規矩,兒臣又擰不過……”
這倒真有些可憐了,裴行昭唇角彎了彎,和聲道:“皇後慎言。自先帝在位期間,太皇太後便不問世事,更不過問六宮事宜。那起子奴才跟你虛張聲勢,你也信?”
“可是……”皇後剛要辯駁,對上太後凝著笑意的星眸,心頭一動,會過意來。@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該做的,隻管放手去做,遇到棘手的事情、刁鑽的奴才,來找哀家。”裴行昭是明白,這閒事不能不管了,否則遲早出亂子,“你也不容易,地位穩固之前,哀家理應幫襯一二。”
“謝太後娘娘隆恩!”皇後再度跪倒,誠心實意地謝恩。
“稍後哀家傳道口諭,幫你立威。”裴行昭說道,“回去吧,好生歇息,明日打起精神來。”
“是!”皇後終於綻出歡顏,站起身來,剛要往外走,一名小太監神色古怪地進門來稟:
“回太後娘娘、皇後娘娘,皇上……呃……皇上掉溝裡去了。”
“……”
裴行昭和皇後很確定他說的是人話,卻真沒聽懂。
她們理解的掉溝裡,是比喻處事中了圈套、有什麼事情辦砸了,眼下用到皇帝身上,該怎麼聽?
小太監生怕被責難,忙不迭補充:“是真的,這是報信的錦衣衛指揮使許大人的原話,他真是這麼說的。”
裴行昭又無語了一會兒,“喚許徹來回話。”
第02章
裴行昭以前常跟錦衣衛打交道,曉得一些人說話的習慣,不是神神秘秘,就是神神叨叨,隻在必須尊敬和打心底信服的人麵前知無不言。許徹這毛病尤其嚴重。
要他言行間敬著太監,除非有利可圖,否則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所以,這次小太監就隻聽到了那句不清不楚的話,再多的,人家不告訴他。
皇後想著,自己這時候甩手走人不大好,便站到一旁。
過了一陣子,許徹進門來,畢恭畢敬地行禮。
裴行昭問他:“皇上那邊,到底怎麼回事?”
許徹恭聲道:“回太後娘娘、皇後娘娘,朝天觀建在山中,山中前幾日下過大雪,道路非常難行。皇上下山途中,有一段路需得親自策馬。微臣與同僚有罪,沒能照顧好皇上,以至於皇上摔下馬,掉入路旁的深溝,磕破了額角。皇上折回朝天觀療傷,要遲一些回宮,派微臣先行回來稟報。”
皇帝,是真的,掉到溝裡去了。
裴行昭一甩手裡的珠串,清越的語聲透著涼意:“知道了。”
皇後神色木然,一臉的事不關己。皇帝從修道起,一眾妻妾便成了擺設,她也懶得見到他,有事派宮人傳話,無事各過各的。
許徹偷瞄了小太後一眼,躬身告退。
皇後沉了片刻,也告退離開。
騎個馬都能掉溝裡,整個兒一廢物點心。裴行昭腹誹著。先帝說的真沒錯,那就是帝王行當裡的一頭瘸驢,可笑又可悲的是,他的手足還不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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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寧宮,貴太妃陪太皇太後用晚膳。
太皇太後今年五十八歲,因著保養得極好,看起來不過四十多,頭發烏黑,麵容白皙圓潤,不見一絲皺紋。
她是貴太妃的親姑姑,兩人出自宋家,姑侄兩個坐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