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僅百裡路,未出兩個時辰便至。
郗翰之方入城,便馬不停蹄地先往衙署趕去,處理軍政之事,阿綺則與劉夫人先行入府。
府邸早已先命人來清掃過,雖因袁義丘的阻撓,未能好生修整,到底也已將寢屋、書房等處一一樸素裝點過,是以阿綺與劉夫人等,甫一入內,便可先各自往屋中去休憩。
劉夫人受了驚,留巧娟在旁服侍,阿綺隻勉強撐著,替她請了醫家後,便自往屋中去了。
翠微與戚娘等知她今日疲累,早早將屋中收拾妥當,床上鋪了熏過的被衾,爐中亦焚了她最愛的香。
阿綺更衣沐浴,飲過湯藥後,便側躺下,欲先小憩。
然才沾枕,便一下想起先前袁義丘之言,令她原本混沌疲憊的腦海,驟然清醒許多。
今日之事,實在意料之外。
前世,那袁義丘未能開口,便在混戰中意外受傷,墜馬而亡。
今日,卻是因她的偶然不適,留在驛站,才引來他趁虛而入,以父親之死的真相為挾,逼郗翰之留他性命。
關於父親之死,她從前從未有過懷疑。
上至太後,下至百姓,人人皆道,當年受萬人追捧的崔大司馬,從來抱著“還晉室於舊都”之願,卻在北伐途中,因袁氏反叛,受重傷不治而亡。
可今日,卻忽然有人告訴她,當年父親的死,另有隱情。
她自然知曉,袁義丘為了保命,亦可能信口捏造,借著她父親的名義,令郗翰之不得不讓步。
可今日之情勢,實在千鈞一發,袁義丘偷襲之舉,莽撞而不周全,可見其人心思簡單,行事魯莽,有勇無謀,當不會有這樣的城府,編造出這般借口。
況且,若果真是信口開河,胡言亂語,以郗翰之的為人與目下的實力,即便當著袁朔的麵,他也絕不會輕易放過袁義丘。
如此看來,當年之事,果真有些內情!
阿綺側臥著,隻覺額角突突地跳,一陣心悸。
關乎至親之人,她容不得半點錯漏的可能。
這般想著,她再不能入睡,遂披衣起身。
……
袁義丘截殺之舉雖敗,可假郗翰之名義,擅征勞力,疏浚芍陂,引起民憤一事卻為真。
眼看農忙與汛期都已將至,此事亟待解決。
衙署中,郗翰之當機立斷,擬定文書,命將征發而來的眾多勞力中,家有妻小者,儘放歸家,耕地務農,餘下無家可歸,四處流竄者,或可投入軍中,或可往荒地開墾屯田,安家謀生,除繳賦稅外,餘糧可自留。
而他所領之北府兵,除駐壽春以北邊境者,行屯田防禦事外,其餘則往南去,行疏浚芍陂事。
如此一番部署後,自衙署歸府時,已是黃昏。
郗翰之先向母親問安後,便匆匆回屋去。
因尚有許多文書奏報未寫,他才踏入屋中,由著婢子替他寬衣解帶,捧潔淨長衫換上,稍稍梳洗後,便欲轉身往書房中去。
然腳步尚未跨出,內室卻忽有一道略帶病中沙啞的嗓音,將他喚住:“郎君歸來了。”
正是阿綺。
短短五個字,卻透出與往日的冷淡與不屑截然不同的溫柔。
郗翰之腳步一頓,心間仿佛被一簇溫柔羽毛細細拂過。
他掩在袖中的雙掌悄然握緊,腦中漸漸浮現先前淩亂夢境中,那張生動柔美,言笑晏晏的嬌俏麵頰。
心口傳來熟悉的隱痛,他猛然轉身,深深凝望著眼前女子。
隻見她一身尋常紗衣,長發微垂,正坐在榻邊,素手執盞,親自斟茶。
昏黃朦朧的燈光下,她略帶病態的麵上,竟果真帶了一抹溫柔笑意。
他渾身一震,仿佛入了夢中,注視許久,艱澀道:“你風寒未愈,怎不早些歇息?”
阿綺但笑不語,隻捧杯起身,緩步而來,奉上輕柔道:“我自是在等郎君歸來。”
眼前溫柔恭順的美麗女子漸與夢中那個融合在一處,郗翰之有一瞬恍惚,仿佛先前二人間月餘的生疏冷淡,皆不存在。
然也不過隻一瞬。
她溫柔麵容下,一雙剔透眼眸中,卻隻有冷靜漠然,絲毫未見半分歡欣。
分明是刻意為之。
郗翰之心頭一凜,登時清醒大半,垂眸瞥一眼她奉上的溫熱清茶,並未接過,隻冷冷道:“若有話說,不必如此兜圈子。”
四目相對,阿綺先是一愣,轉而便似鬆了口氣,坦然地收起麵上笑容,也不介懷他並不接受她的示好,兀自捧杯飲了一口,直言道:“我想問問郎君,欲如何處置袁義丘?”
果然與此有關。
郗翰之眼中掠過一絲嘲諷,冷笑道:“怎麼?當真信了他的話,想請那袁朔來?”
他如此反應,阿綺也不惱,隻微微一笑,道:“袁義丘話中真偽如何,郎君定比我看得更透徹。況且,那既是我的父親,亦是郎君的恩人,難道郎君當真能無動於衷?”
郗翰之聞言,眸光黯下。
他自然不能無動於衷。
崔公之死,當年於他,亦是極大的震動,而與袁氏那場大戰,他更是曾親曆,今日忽然得知,其中內情,興許與他先前所知不同,自然也有動搖。
況且,午後他仔細回想過當年那場突如其來的反叛,似乎也的確有些蹊蹺。
他更隱約猜測,若要知曉當年內情,必然得尋那袁朔。
袁義丘雖是袁氏子弟,卻資質平平,從未得族中長輩重用,當年因年紀尚小,也不過是個小小軍中主簿。
倒是袁朔,自小有美名,受當世名士交口稱讚,雖隻長袁義丘一兩歲,那時卻已領將軍職銜,跟在父親袁衝身邊,屢屢出謀劃策,深受器重。
隻是,如今他與袁朔,各踞一方,本該涇渭分明,若此時貿然私相往來,傳入建康,恐令本就對他不甚信任的蘇後等人,愈加不滿。
荊、豫二州之地維係的微妙平衡,難道要在他初入此地時便打破嗎?
他斟酌著,稍稍緩下臉色,伸手撫她鬢角,道:“事關崔公,我自然不會無動於衷。然此時我與袁氏,實不宜再有往來。況且,如此形勢下,即便我親自去信,邀袁朔前來,他也未必肯來。且過些時日,待我於此地站穩腳跟,便派人將當年之事一一查清。”
阿綺聞言,側頭避開他輕撫的手,冷笑不已:“郎君若不願幫我,大可直言,不必誆騙於我。”
她自然聽出了,他方才那番話,不過是暫時安撫罷了。
哪裡是袁朔會不來?分明是他不願罷了。
袁朔手中兵馬雖看似與郗翰之相當,卻皆是他袁氏多年所養,其忠誠度,絕非郗翰之手中流民組成的北府兵可比擬。
且他經營此地多年,勢力盤根錯節,非輕易可撼動,即便隻身前來,也不必擔心郗翰之會在此時對他不利,若有心交好,自不會拒絕。
此時他尚不肯與袁朔通信,待日後雙方交惡,她又如何能相信,他還會為了父親之事費心查探?
她不再看他,隻背過身往內室去。
郗翰之麵色僵硬,陰晴不定望著她背影,沉默片刻,轉身離去。
☆、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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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深夜。
刺史府中,除卻值守的仆從護衛外,庭中寂靜一片。
巧娟正穿了一身鮮麗衣裳,梳了一頭光滑發髻,提著食盒低頭往書房行去。
她方才早差兩個小婢來瞧過兩回了,知曉郎君仍在書房中,這才求了劉夫人,允她來送些吃食。因著上回在驛站中的窺伺之事,她總有些後怕,生恐再惹郎君不悅,遂不敢擅自前來。
劉夫人自然也心疼兒子,沒有不允的道理。
然待她邁著碎步漸近書房外,卻見那處屋門緊閉,門外亦守了二侍衛,俱是威武肅然的麵孔,教人不敢靠近。
巧娟正躊躇著,是否該上前去,卻見黑暗中,一道熟悉身影提燈而來,口中還哼著鄉間小調,定睛一瞧,卻是與她一同隨劉夫人而來的一位仆婦董娘。
董娘生得高壯,原是陳家家仆,劉夫人北上尋子時,方跟著一路照料。因她生得高壯有力,劉夫人便命她夜裡來各處值守。
董娘此時亦見到巧娟,忙笑著上前,望一眼她手中食盒,道:“娘子可是替老夫人來給使君送吃食?”
她是陳家舊仆,對巧娟的事多少知道些,是以言語間也比待其他婢子時多幾分尊敬。
巧娟點頭道:“不錯。隻是使君仿佛正忙,當不願被打擾。”
董娘聞言,不由也望一眼書房處,點頭道:“正是了,方才我見劉參軍匆匆入內,大約是為了使君白日捉住的那位郎君的事。”
她所說那郎君,便是袁義丘,此刻正禁在府中一隅,由人看著。
巧娟驀然想起,白日遠觀,隻以為使君要一刀將那人了結,似乎是因夫人阻撓方停手,為此,使君似還有些不快。
她此刻眼前閃過白日的刀光劍影,仍有些後怕,卻掩不住好奇,問:“那位郎君有何事?”
董娘遂壓低聲道:“方才我去各處巡查時,隱約聽見那位郎君的呼聲,我猜,他八成是服了寒食散,正有些難受。”
“寒食散?”巧娟滿麵疑惑。
此物多為權貴之家青睞,尋常百姓間並不常見,巧娟一鄉野間的婦人,年紀又小,自然不知。
董娘卻不然,年歲大了,自也知曉得多些。
“我聽聞,那寒食散本是多年前一位名醫所製,能教人渾身燥熱,神魂顛倒,用以解寒症,再好不過。然此物昂貴,尋常人家自是用不起的,到了那些貴人們手中,卻另有用途。”
說著,她湊近巧娟耳邊,一陣低語。
巧娟到底年紀小,聽了兩句,清秀的麵頰上便緋紅一片,慌忙掩唇,瞠目道:“真的?那使君他——如今也是貴人了,豈非也行過這等荒唐事?”
董娘搖頭:“那便未可知了。貴人們也並非全都愛此物,瞧使君模樣,也不像如此荒唐的。不過,若真是服了,那便是天王老子,也逃不出藥效。”
巧娟麵頰滾燙,似懂非懂地聽著,暗暗記在心中。
……
書房中,劉澍恩正戰戰兢兢望著麵色鐵青的郗翰之,心中暗罵那袁義丘不是個東西。
因早先得了令,要將袁義丘好生看管,他遂特意交代,不許傷害那廝,隻派人仔細詢問著,看是否能問出什麼話來。
豈知那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