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延至東南八郡,連自己也在北逃之時,為叛軍所殺,直至郗翰之南下方才最終平息。
其時,崔萱身在變亂之中,屢遭險境,幸有孫寬始終護在左右,方得安然無恙。
此番戰事初定,孫寬又親自將她一路護送回建康。
……
阿綺未再多言,二人行至屋中,屏退下人,親密地靠在一處時,方悄聲道:“阿秭,我看那孫參軍,似是對阿秭有意。”
崔萱聞言一窒,靜美麵孔浮現兩抹紅暈,好半晌,方眸光黯淡道:“有意無意,也都與我無乾係,橫豎我此番歸來,便是聽兄長之言,再嫁個士族人家罷了。”
她寡居已滿一年,家中父親已故,那位掌家的庶出兄長崔淮,已在替她於建康士族間擇選。
阿綺望著她鬱鬱失落的模樣,心口微酸,竟是想起前塵舊事。
崔家的女兒,雖皆生得美貌動人,於在姻緣上,卻仿佛都不大順遂。
堂姐初嫁者王忱,雖是世家子弟,風度儀容兼是頂尖,奈何性情放蕩,日日飲酒,縱情山水,豢養歌妓無數,及至為叛軍斬殺,又連累她這個遺孀受累。
後來與孫寬互生愛慕,卻因身份懸殊,始終未敢逾越半步。
孫寬曾親自至崔府,欲求娶崔萱,卻因出身寒門,官職低微,連大門也未得入。
他忍著滿城士族的嘲諷與奚落,逗留建康多時,甘為護衛,直至半年後,親眼望著她再嫁蕭氏一位旁枝宗王後,方重入軍中去,建功立業。
那位蕭氏宗王亦是喪妻續娶,府中已有數姬妾,加之其性情乖戾,婚後二人並不大和睦。後來郗翰之起兵,引晉室大亂,那位宗王為人所殺。
恰是那時,孫寬重新出現。
幾年間,他已憑著軍功,自一小小郡中參軍,變做寧州刺史,手握重兵,卻仍是孑然一身,始終未娶。趁著混亂,他闖入王府,救下險被逼自縊的崔萱,帶著她回寧州,以盛大的婚儀,鄭重地將她娶為妻子……
想著堂姐日後的波折,阿綺心中不忍,不由問:“阿秭,難道你對孫參軍無意嗎?難道你還願再嫁個如王內史一般的夫君嗎?”
崔萱聞言,容色愈發鬱鬱,咬唇望著妹妹,含淚搖頭:“自然不是。可我有何辦法?阿綺,我甚至有些羨慕你,隻有伯父那般心懷寬廣之人,才願將你許給郗使君。我的兄長,你也知曉,最重門第,他定連見也不會見孫參軍。”
阿綺亦是苦笑。
堂姐羨慕她能跨過懸殊身份嫁給郗翰之,她又何嘗不羨慕堂姐能得孫寬滿腔真摯愛意?
想起夢境中,她囚於浮屠中的日子,旁人皆不聞不問,隻堂姐曾千方百計地尋人給她遞過信件。
姐妹之間,情誼猶深。
她不願堂姐再經日後苦難,遂悄聲道:“阿秭,孫參軍此時雖還身份低微,日後卻當是前途無量的。既然堂兄不會允這門婚事,阿秭不妨試試,繞過堂兄。”
姐妹二人絮絮低語,如膠似漆,直至夜半,方各自回屋就寢。
……
將至平旦,寂靜的夜裡,雞鳴陣陣,悠悠傳來。
寢房中,郗翰之猛然驚醒,自床上一躍而起,於黑暗中雙目圓睜,粗喘許久,方稍稍平靜,重新仰臥。
傍晚暫歇的細雨,此時又悄無聲息地落下,陣陣潮氣透出窗扉鑽入屋中。
唯床上軟枕與被衾,乾燥而溫暖,未染潮濕,顯然是午後才熏過的。
郗翰之扯過被,輕輕一嗅。
幽幽暗香襲來,帶著莫名的熟悉感,令他無聲蹙眉,不由想起方才的奇異夢境。
夢裡,他亦是臥在這張床上,卻非孤身一人,而是懷中摟著個婦人。
那婦人雪肌花貌,身段玲瓏,一副絕好的顏色,正是白日裡對他冷眼相待的崔家阿綺。
夢裡的她,不但肌膚柔軟,纖腰堪折,更乖順嬌軟,令他愛不釋手,直燃著燭火,親昵至後半夜方休。
他記得她柔順地臥在他懷中,一隻細軟柔荑輕輕撫著他左肩處一道長而猙獰傷痕,問:“這便是當年替我父親擋的那一刀嗎?”
他握住她的手至唇邊親%e5%90%bb,說:“是,這一刀,是我用來報答你父親的知遇之恩的。可他卻將你許給了我。”
她指尖微顫,在他懷中縮了縮,嬌氣道:“難道郎君不願娶我?”
他笑,俯首去%e5%90%bb她:“我求之不得。隻是,大司馬的恩情,我此生也難報答了。”
她抬頭,小巧的麵頰便擱在他%e8%83%b8口,溼潤的眼裡星光閃爍:“郎君要報恩,待阿綺好便夠了。”
他撫著她眼角淚意,說:“好,我一輩子待阿綺好。”
……
一陣窒息的疼痛毫無預兆襲來,心口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
黑暗中,郗翰之蹙眉,捂著心口處,深深喘熄。
夢中情景一如昨日,真實得仿佛親身經曆,卻又荒唐至極。
那婦人分明待他避之不及,又如何會那樣柔順服帖?
心口疼痛稍緩,他捂著%e8%83%b8口的手漸漸移至左肩傷口處,恍惚間想起已故的崔大司馬。
他本生於北方的高平郡,幼時家貧,皆是在戰亂中度過的。
十五歲那年,為謀生路,他帶著母親與鄉間百餘人,欲南下安頓。
恰逢大司馬崔恪嶠率北府兵,戰至他的故鄉高平。北府兵驍勇,不出數日,便占上風,輕易拿下高平,與他所見之北方為胡人欺侮的漢人全然不同。
觀戰數日,令他心中大震,當即帶著鄉間同行的百人一同投身行伍,由最低等之兵卒做起,隨崔恪嶠之隊伍征伐。
此後征戰中,他策馬仗劍,屢立奇功,卻因出身寒微,難以晉升。幸有崔恪嶠,不計出身,屢屢誇讚,親自教導他習武作文,更當著眾人的麵,稱:“此子有我舊日之風,若我此生夙願難了,此子定能後繼之。”
正是因著崔大司馬的賞識與提拔,他方能至今日至地位。
崔公之恩情,此生難報。
如今他娶了崔公之女,的確該好好待她。
白日太後之言再度浮現耳邊。
他那婦人是高門貴女,養在宮城,定會有些矜貴脾氣,任性冷淡也罷,擅自離府,夜不歸宿也罷,他總該受著,好好哄一哄便是。
雞鳴漸止,晨曦初現,郗翰之自榻上起身,獨自更衣,欲往菱洲島去。
作者有話要說: 昆明湖就是玄武湖
☆、竹林
一夜春雨,細潤無聲,淼如晨霧。
阿綺才做了場光怪陸離的迷夢,正被口中渴意喚醒,披衣起身,下床自去斟茶飲下。
從前她夜間素來睡得好,若要飲茶添被,也多自己來,鮮少喚人,是以守夜的婢子們早在外間榻上沉沉睡去。
寧靜的夜裡,除了極輕的細雨聲,一片空寂。
阿綺小心擱下茶杯,正欲趿履重回床榻,卻忽聽一陣極輕微的聲響自隔壁傳來,似有人悄悄開門行出。▂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菱洲島之彆館仍是照多年前的布置,姐妹二人的寢房設在一處,隻隔一道薄牆,她隔壁住的正是堂姐崔萱。
想起臨睡前同堂姐說的話,阿綺不由心中一動,轉身至門邊,悄悄拉開一條縫隙,朝院中望去,果然便見崔萱的身影悄然而出,快步至遠處廊下拐角處的柱邊。
那柱邊早已立了個熟悉的高大身影,一動不動,頭戴笠帽,蓑衣上雨水瀝瀝而落,當是已在外等了許久,正是孫寬。
幽暗燈光下,二人絮絮低語許久,仿佛掙紮異常,直至天邊漸有微光時,崔萱方匆匆回屋。
阿綺清楚地看見,崔萱回屋前,孫寬按捺不住,悄悄地伸手捏了捏她的手腕,似許諾一般在她耳邊說了什麼,教她眼眶一紅,扭頭而去。
想來她定已將昨夜姊妹二人的密語悉數告之,孫寬當也已答應。
阿綺心下有了計較,稍稍安心,又見天色漸亮,春雨已歇,遂不欲再睡,自起身盥洗,用些清粥小菜後,連發也未綰,便荷鋤往竹林中去。
昨日雨水連綿,廚房定已照著她的喜好,備下了新鮮的鴨子,隻缺兩顆新鮮竹筍。
竹筍老鴨湯,是她每年春日裡必嘗的一道菜,原因無他,隻因這道菜裡,有父母拳拳愛意的滋味。
她幼年喪母,記憶裡從沒有過母親的模樣,隻有鮮少的機會與父親相處時,能從他口中聽到與母親有關的隻言片語。
那年春日,父親便帶著她踏著晨曦,一路至郊外竹林,挖筍燉湯。
他說,母親是皇室公主,從來端莊華貴,行止從容,卻願為了他,親自刨開春泥軟土,挖來最鮮嫩的竹筍,烹一鍋竹筍老鴨湯。
身為長於宮城之中的高門貴女,她嘗過無數珍饈,卻再未覺得天下有比那道竹筍老鴨湯更鮮美的滋味。
後來,連父親也去了,她再無依靠,隻能每年春日,親手刨筍烹湯,聊以慰藉。
……
竹筍喜春雨,每至雨後,便多冒尖,又生得極快,一兩個時辰便能躥出一截,不多時便成新竹,最是要及時采摘的鮮物。
阿綺與翠微至竹林邊時,果見綿軟土間,冒出一個個數寸長的褐色筍尖,上覆細密水珠,正生機盎然地悄然生長,恰是亟待挖取烹飪的時候。
阿綺欣喜不已,伸手將未綰起的烏發攏在一側,又將袖口稍稍挽起,挑了顆稍小的,便拾起鋤頭順其邊緣細細刨土。待將土刨淨了,又以鋤尖抵住筍底,使巧勁兒輕輕一撬,便得一顆鮮筍。
她挖起來十分熟稔,不出片刻,已得了四五顆。
翠微提著竹筐跟在後,見她額角已有細汗,不由道:“女郎,這些已夠了,若覺勞累,便回去吧。”
阿綺恰至緩坡處,又見一株,遂荷鋤而上,便細細刨動,頭也不回道:“將這株挖出便罷。”
然大約是因生在坡上,這一株格外難撬開,她腕力不夠,試了兩回,仍未挖出。
正抬手拭汗,欲回首叫翠微來幫忙,身後卻忽有個寬闊堅實的男子身軀貼近,將她密密環抱住。
緊接著,便有兩隻厚實大掌伸出,覆在她拾鋤的纖手上,牢牢包裹住,帶著她稍一用力,便將那株頑固竹筍連根挖出。
圓潤竹筍倒在一側,順著緩坡漸漸滾遠。
阿綺眼睜睜望著,卻未動,隻渾身僵硬地立在原處。
身後之人懷抱寬廣厚實,既陌生,又熟悉,深長灼熱的氣息無聲拂過她頸側肌膚,令她忍不住毛骨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