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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朝 公子優 4562 字 6個月前

李驚濁摸到一個刺繡靠枕,丟向柳息風。

柳息風伸手接了靠枕,墊到手臂下麵,悠然道:“真舒服。”

“舒服就多來坐。”宗老板推門進來,“天冷了,茶室裡人也少了,今天不曉得怎麼回事,你們一進門,客似雲來。本來想陪你們多講兩句話,這下沒得辦法,樓下人多,我要去招呼,你們好生吃著,多坐一陣,講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要講客氣。”說罷又吩咐小張,“剛才新來一批手工燈芯糕,哦,還有雲片糕和桃酥餅,也都是剛來的,你每樣拿一些過來。”

李驚濁說:“哪裡吃得了那麼多?光現在桌上有的都已經吃不完。”

“瞎講。”宗老板佯作生氣,“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什麼吃不完?二十幾歲,是吃得下牛、打得死虎的年紀。就算實在吃不完,打包帶回去就是。驚濁啊,北京是好,但是論起吃來,可比不上宗姨這裡的正宗。”

“那是。”柳息風笑說,“宗姐姐這裡最逍遙。”

“那自然。息風最懂,驚濁你要跟人家學學。”宗老板笑著下樓去了。

李驚濁說:“柳息風,你稍微也講點客氣,好吧。”

柳息風說:“我不講。十一月初我以楊柳堆煙的名義給雪濃寄了一封簽名信,沒想到月中她就回寄一篇五萬字的讀後感過來,要我轉交給楊柳堆煙看,看得我真是……心力交瘁。我不要講客氣,我要吃最好的茶,嘗最好的點心,來補償我自己。”

李驚濁就笑:“就五萬字也能把我們柳作家看得心力交瘁?”

“你不曉得那五萬字寫的是什麼。”柳息風學著雪濃的口氣,感傷地說,“‘您已經不是我認識的煙老師了。煙老師是疏狂的、自由的、絕不為他人改變的,煙老師絕不會被原生家庭的意誌所捆綁,煙老師永遠敢於刺痛他人……我不知道為什麼您變成了這樣。’”

“咳、咳……”李驚濁一口茶噴出來,險些嗆到,“你給她的信裡到底寫什麼了?”

柳息風說:“……我聽了你的,要她聽父母的話,好好學習。”

“聽家裡的話好好學習就是被原生家庭的意誌所捆綁?”李驚濁笑得打跌,“你的讀者真是隨你。親的。”

“我早講過,各人有各人的路。”柳息風拈起一塊開口酥放進嘴裡,搖頭歎氣,“我跟你在一起久了,竟然也想當聖人了。”

李驚濁低頭抿一口茶,說:“我跟你在一起久了,胡說八道起來也臉不紅心不跳全無愧疚了。”

柳息風說:“你胡說八道什麼了?”

李驚濁想了想,說:“比如我們科室的人之前看見你在等我,就問你是誰。”

柳息風來了興致:“你怎麼回答的?”

李驚濁掰著手指頭數:“現在有兩個護士以為你是我舅舅,一個博士師兄以為你是我表哥,一個師姐和一個師弟以為你是我學畫畫用的模特,新來規培的兩個醫生以為你是我的泰拳陪練。”

“這都沒被拆穿?”柳息風差點笑到岔氣。

李驚濁說:“目前還沒有。蓋因我從前作風正派,人品極佳,所以還沒有被懷疑。”

柳息風歎為觀止,說:“不怕壞人作惡,就怕好人行凶。”

“好人難做。”李驚濁笑著去折一支茶梅,圈成一個花環,遞給柳息風。

“這可不是小木槿,這個太大。”柳息風接了那花環,放到頭上,花環從頭部落下去,停在了他的肩膀上。粉色的大朵茶梅、繁茂的墨綠葉子把他的下巴、脖頸連同長發一起圈了起來,整個人都像被花與葉包圍了。

“走。”李驚濁站起來,伸出手。

“去哪裡?”柳息風把手放在李驚濁掌心。

“上房揭瓦。”李驚濁說。

兩人從窗戶出去,回廊走到頭,上金屬梯,坐到屋頂上。

這日是個冬晴,暖陽撫在身上,極適意。

柳息風吹起了笛子。

李驚濁在笛聲中看著人來人往的太平鎮。

小館子,小店鋪,菜市場,手推車,水泥墩……

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精致,張張招牌有韻味,人人眉眼裡有深情。

“我有兩樣東西給你。”等笛聲止了,李驚濁說。

柳息風好奇:“什麼?”

“包在茶室裡。我去拿。”李驚濁再上來的時候,背著來時背的包。

“你小心點。”柳息風扶了他一把,“要不下去看吧。屋頂上不方便。”

“我剛才上來才想起,一定要在這裡看。摔不到。”李驚濁坐下來,從包裡取出一個本子。

厚厚的國畫小品宣紙本,藍布封麵上豎條空白處題著“拾朝”二字。

“畫完了。”李驚濁把本子遞給柳息風,“你看看。”

柳息風一頁頁翻過去,果然沒有一頁是空的。

“這是一年大雨,路很難走,我和驚瀾回老家,那時我們都還走不穩,祖父就挑著一根扁擔,左右各一隻竹筐,把我和驚瀾放在筐裡挑回家。”雖然畫邊有小字簡要注釋,李驚濁還是一一向柳息風說明每幅畫的起源,“這是我小時候跟大人去附近人家拜年,在彆人家表演背唐詩,背一首,彆家的大人就獎我一顆橘子,那天走的時候我口袋裡、手裡都是橘子,可還是拿不下,最後是裝在帽子裡回的家。好笑吧。”

“自那以後遠近鄰居一定都很怕你。小橘子精。”柳息風笑著,格外仔細地看了一會兒畫上那個帽子裡裝滿了橘子的小童,才往後翻。

翻到最後一張宣紙時,柳息風發現那幅畫是本子的左右兩頁並在一起畫的,大約是因為那是一張鳥瞰圖,構成繁複,一張紙不夠,於是用了兩頁。

看著看著,柳息風忽覺那畫上的景致分外眼熟。

“這是……”他抬起眼,往前方一看——

眼前的風景和畫上的一模一樣。

“……這是太平鎮。”柳息風的目光在畫冊與現實中反複地移動,不知看了多久,才說,“這麼像……這麼多細節,你是怎麼記住的?就憑我們當初躲曹森岩,在屋頂上的那一眼?”

“也沒有那麼神。”李驚濁說,“後來我每次來鎮上,都會仔細看看。看多了,心裡就有了。”

“你那麼忙,畫這些很費工夫。”柳息風把手中的本子翻來覆去看了很久,才說,“當初你畫這些,是為了幫我找感覺,其實現在……”

“還有一樣東西。”李驚濁又從包裡取出很厚一摞稿紙,也交到柳息風手上,“現在你要寫。你還要繼續寫。”

“怎麼繼續……”柳息風往稿紙上一看,不敢置信地一頁頁往後翻,“你——

“你把《太平鎮》第二部的手稿全默下來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每天一點。”李驚濁說,“確實沒有時間一次性寫完。”

柳息風怔怔地看著稿紙,失了言語。

李驚濁說:“你不要想再把它毀了,我複印了很多份,我家所有人都看過了,餘年也看過了。”

柳息風一愣,說:“那他們——”

“爺爺講,他看著那手稿,忽然就發現%e8%83%b8口的棉襖濕了。”李驚濁看著遠處的太平人間,“你重建了他已經失去的帶天井的宅子和童年、他尊敬的幾十年未能再見的父親和母親、他早已破碎的故夢和往日榮光。”

北方移來幾片雲,起風了,柳息風頸邊的茶梅花瓣脫離了花蕊,纏著長發一起,在風中飄了起來。

花瓣飄啊飄,飄往遠處渺小的人群。

“默寫《太平鎮》的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這個人世可能是個永不停轉的滾燙熔爐,一個人無論怎麼用力掙紮,都終將被熔去所有痕跡。絕大多數人都是螻蟻吧。可是,螻蟻不想被熔去的心情,竟不比王侯將相更少。”李驚濁從柳息風發中撿出一片花瓣,說,“你看,現在街上行走的人,現在坐在屋頂上的我,將來都會成為沒有故鄉的人,就像我的祖父。土地還是那塊土地,故人眉眼不再,往日風流不再。

“我們追著時間奮力走了一生,最後終於變成一個過時的人。

“朝陽難拾。

“那時候,我和你一起坐在夕陽裡的屋頂,如果也能像今天一樣從背包裡拿出一本畫,一本書,便可為今天的太平鎮招一次魂。

“所以,既然你也想過要寫,既然你也會忍不住要繼續寫,那就繼續寫吧。寫下去。不管你是因為什麼開始寫的,繼續寫下去。”*思*兔*在*線*閱*讀*

手中那藍布本子與那摞稿紙重了起來,燙了起來,有如千斤烙鐵。

柳息風把它們抱到懷裡,抱緊了,無言地點了點頭。

傍晚已至,天越來越涼了,李驚濁從背包裡拿出一頂雪白的絨毛帽子,戴在柳息風頭上。

柳息風%e5%90%bb了%e5%90%bb李驚濁的唇,說:“去取底片吧。我們快一點,在天黑前回家。”

又至路口。

四周田野裡一片空曠,作物已經被收割,土地等著新一年的到來。

柳息風說:“這次我不去牽牛了。”

李驚濁點點頭,說:“散步回去不錯。”

柳息風說:“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不去牽牛?”

李驚濁說:“路這麼好走,當然不用牽牛。”

“不對。”柳息風意味深長,“因為這次我腰上沒係麻辣牛肉。”

“什麼意思——”李驚濁猛然反應過來,耳根驀地紅了。

柳息風還不放過他,說:“你看,今天我們要是同騎一牛,頂著你的可就——”

“閉嘴。”李驚濁捏住柳息風的嘴唇,“你能不能安靜走路不講話?”

柳息風點了點頭,李驚濁這才把他的嘴唇放開。

“頂著你的可就是我寬闊的%e8%83%b8膛了。”柳息風以極快的速度說完後半句話,怕挨打,快步向前走去。

“你——”李驚濁在後麵又想氣又想笑,“你這個人……”

“我這個人,如何?”柳息風晃了晃長發,對李驚濁回眸一笑。

“你這個人,最是可恨。”李驚濁說。

“是我。”柳息風笑著點頭。

“你這個人……”李驚濁看著柳息風,“也最讓我高興。”

“我知道。”柳息風依舊笑著。

“你這個人……”李驚濁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背,“讓我生氣,讓我難過,讓我失望,讓我咬牙切齒,讓我……”他抬起頭,“永不乏味。”

“我知道。我都知道。”柳息風依舊笑著,“帝王許伴侶江山,巨富許伴侶金銀,老派許伴侶子女,癡子許伴侶永恒……我不許諾你這些。我許諾你一種有趣的生活。永不乏味,永不麻木,永遠波瀾壯闊。”

兩人繼續向李家老屋走去。

十二裡路剛走完兩裡,還剩十裡。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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