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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奶奶的忌諱。

這位徐三奶奶是鎮國公牛家的嫡女,牛家早年行伍出身,因軍功得了爵位,卻不似賈家這般想著從文舉上頭謀出路,仍舊重武,家中女兒皆不大識字。徐三奶奶也因了這個緣故,嫁到徐家後被徐文軒一再嫌棄,故而她恨透了那些頗通文墨的女子。其實京城世家貴女善文能詩者不在少數,偏她不懂這個,故而仗著燈姑娘不敢與她爭競,一再貶低。

燈姑娘聽了這話,心中更是確信徐三奶奶是來找茬的了。她原本就不大願意晴雯嫁入徐家,生怕這能生金蛋的母雞飛了,自己連把雞毛都撈不到,如今更是從中窺到幾分徐家妻妾爭鬥之慘烈,心中暗想似晴雯那般直腸子,若是落入這家,隻怕不出三年五載,便被人禍害了。

徐三奶奶卻不知道燈姑娘所想,見她低頭不語,自以為得意,吩咐道:“如今我此番來,不為彆的,隻為了見那晴雯一麵,看看她的模樣品性,是否完璧之身,若果真好時,自會接了她回去,若不好時,便是三爺再怎麼愛她,也休想進我徐家門。”

她這話音剛落,後頭人群中便走出兩個穩婆來,向燈姑娘道:“我等奉徐三奶奶之命,來為你家姑娘驗身。”

原來牛氏早恨透了徐文軒仗著才子之名,左納一個妾,右收一個外室的做派,何況早打聽得晴雯生得貌美,暗暗存了不準她進門的心思。

牛氏心裡明鏡似的,若是沒個由頭,正頭娘子不準妾室進門,便是善妒,必是受外人唾棄的。可若尋出這新人的不是來,以這個當由頭拒絕,便可翻成是賢惠之舉了。

牛氏想來想去,待打聽得晴雯是賈寶玉身邊貼身服侍的丫鬟,不覺眼前一亮,料想王孫公子們一個個風流好色,身邊既有這般美貌標致的丫鬟,哪裡有輕易放過的道理,隻怕早晚收用了去。便縱是沒有被收用過,她帶來的兩個穩婆又豈是吃素的。早早暗中吩咐過了的,隻教她們暗中破了晴雯的身子,再以這個由頭說她不貞,自可名正言順拒絕她進門。到時候哪怕徐三公子一時丟不開手去,不過養在外麵當外室罷了,區區一個外室,難道還不好拿捏嗎?

燈姑娘見這兩個穩婆麵相凶狠,心中早七上八下起來。隻是此時吳貴不在,竟無一人可商議,不由得躊躇起來,不知道該如何應対才好。

誰知道晴雯的性子最烈,早聽了一個開頭,就已經怒不可遏了。燈姑娘好說歹說,才把她推進裡屋。此時晴雯見徐三奶奶這般凶神惡煞,不請自來,甚至還帶了兩個穩婆過來羞辱她,氣得渾身打戰,四顧之下,竟尋到一把做女紅用的剪刀,擎著那剪刀衝了出來,大聲說道:“你們是甚麼人,竟敢在這裡紅口白牙汙蔑人!我清清白白一個人,哪裡認得甚麼徐三爺,快三爺的。還扯出這麼一大篇有的沒有謠言來。這位奶奶據說是徐三奶奶,自該在徐家主持大局,如今跑到我們這私宅之中,究竟意欲何為?”

徐三奶奶不意一個丫鬟,麵対著正頭奶奶竟然這般氣勢,不由得吃了一驚。再定睛看晴雯時,隻見她容貌清麗無雙,身段亦是婀娜窈窕,雖沒甚麼妝扮,卻自有清水出芙蓉的神韻,心中更是警鈴大作,醋海興波,道:“這是哪裡的規矩?正頭奶奶發話,哪裡輪得到你一個沒名沒分的說嘴的?我知道你一心想進我徐家,但你須知道,隻要我不喝這碗妾室茶,你始終進不得我徐家門!”一邊說,一邊示意那兩個穩婆上前。

晴雯冷笑道:“我自是榮國府賈家的丫鬟,又同你徐家甚麼相乾?但請徐三奶奶放心,就算天底下的男人都死絕了,我也不會和你徐家有半分瓜葛!”見那兩個穩婆步步逼近,舞著剪刀大聲說:“我是賈府的人!賈府的老太太不發話,我看哪個敢動我?”

牛氏素知徐文軒頗有才名,引得那些年輕姑娘一心攀附,趨之若鶩。她先前也見過徐文軒身邊的其他女人,一個兩個巧言令色,対著她姐姐長姐姐短的,也有幾個刺頭不服她的管教,常有意無意間給她下絆子的。但無論哪個女子,都從未說過這般決絕之語。牛氏大驚失色,暗道:“難道她一時急了,才這般口不擇言,她難道不知道這話一經傳出去,我自可大做文章,那時候豈不是連後路也斷了?”

牛氏想到此處,不覺冷笑道:“我自是知道你是賈府的人。你原本出身賴家,賴家是賈家的家仆,你是奴才的奴才,身份低賤之至。連你表哥、表嫂也是賴家家仆出身,同你一般低賤。這樣低賤的身份,徐三爺能看上你,自是上輩子燒了高香。隻是你也不看看,三爺的那些姨娘們都是甚麼身份,以你這樣的家世,如何好同她們並列的?”

有其主必有其仆。牛氏身邊的幾個丫鬟也七嘴八舌附和說:“正是呢。以你這樣的家世,能當我們爺的外室,已是祖宗積德了。你還有甚麼不滿意的?難道你還有更好的出路不成?”

第171章 不移

燈姑娘立在那裡, 將牛氏和眾丫鬟的話聽得清清楚楚。

她固然於品行上有瑕,實則是個明白人。她常和吳貴私下裡說,他們這晴雯妹子, 論相貌, 論口齒, 論女紅, 論心性,都是沒得說的,又有天大的福緣, 得賈家眾主子的看重, 更是極難得的。若論美中不足之處,也隻得挑剔挑剔她的出身了。隻是世間男子, 那平庸無為者眾多, 不倚仗家族之力單靠自己闖出一番事業者少,故而晴雯這般的女孩兒,若遇到那嚴苛勢力的門戶, 還不知道被挑剔成甚麼樣呢。

當時吳貴隻管哈哈大笑, 說燈姑娘杞人憂天,想不到竟然被燈姑娘說中了。誰能料到似徐文軒這般才華橫溢、名滿京城之人,竟會有這般善妒的妻室呢?

偏生論門第,晴雯確有短板, 一時間竟是駁不得的。

燈姑娘平時口舌亦屬伶俐, 從前在賈府時候, 她常半推半就和人不清不楚, 那些趕來捉奸的仆婦們竟沒一個能罵過她的, 無不灰溜溜偃旗息鼓,胳膊折了往袖子裡藏。

但此情此景, 她卻隻覺棘手。

一來那牛氏出身高貴,又人多勢眾,若說話間稍不注意分寸,被牛氏惱羞成怒一把捉住,當場痛打一頓,豈不吃了大虧?又去尋誰為她姑嫂出頭?

二來平心而論,無論是嫁到徐家當姨娘,還是被徐文軒養在外頭當外室,都是晴雯這等出身低賤之人的好出路。這事若是傳了出去,必被許多少女當做巧宗,爭相恐後的。若是燈姑娘說話重了,耽誤了晴雯的好出路,旁人必然不會說晴雯自己不願嫁,必定在背地裡指責她這個當嫂子的作妖,耽誤了姑娘的好前程。

是以燈姑娘思前想後,竟不知道該如何接口才好,隻能暗自惋惜晴雯命薄,本是大好的局麵,偏生在這時候受這等羞辱。

當下豔陽高照,綠樹成蔭,偌大的一個院子裡,隻聽得牛氏和眾奴仆的譏笑之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他們看著晴雯,就像看著一個笑話一般,已是篤定晴雯再無更好的出路,必然舍不得這般的好機緣,必得忍氣吞聲,向牛氏賠禮道歉,如那砧板上的魚肉一般,任牛氏宰割。這世上哪個下人不是這般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過來的,千錯萬錯,都是下人的錯,又有誰不曾受過委屈?#思#兔#網#

譏笑聲中,晴雯越發顯得孤單無依。雖是她自家的院子,她親手付了真金白銀、親自簽契畫押,將院子買下來的,但是因她出身寒微,是以鎮國公家嫡出的小姐、禮部侍郎家嫡係的徐三奶奶膽敢毫無顧忌帶著一幫下人闖了進來,此時正反客為主,對她大肆嘲笑。院子裡黑壓壓一群人,除卻她表嫂燈姑娘,餘者皆是惟牛氏馬首是瞻,她表嫂燈姑娘亦是心性不定,關鍵時候指望不上的。

晴雯恍惚間又回到了上輩子瀕死之時。當時奄奄一息的她蜷曲於薄席土炕之上,恩怨已不屑細論,諸事已結,%e8%83%b8中惟有一股不服之心盤旋不去。憑甚麼世道如此?難道那生為下賤者就活該受苦,縱使再美貌伶俐、心靈手巧、勤勞正直,亦要一輩子為出身所累,一輩子被那腦滿腸肥、屍位素餐的上位之人肆意羞辱奚落、鞭笞踐踏嗎?

嘲笑聲中,晴雯往前走了一步。“徐三奶奶說得自是不差。若以出身論,我自是高攀不起徐家。便是如你們所說,當個外室,恐怕也有許多人背地裡指指戳戳,說我不配呢。隻是我雖出身寒微,卻也清清白白做人,不偷不搶,從未做過甚麼作奸犯科之事,也不曾欠過徐三爺和徐三奶奶的。既不曾虧欠你家,這婚嫁之事,總要問過雙方意願才好。如今請徐三奶奶放心,我好也罷,歹也罷,是寧死也不肯和你們徐家有半點瓜葛的。不管是當姨娘還是當外室,橫豎我隻有三個字,不願意罷了。”

她剛開始說話的時候,還有許多人指指點點看笑話。等她說到一半時候,那看笑話的聲音便漸漸低了下去。到了後頭,整個院子裡這黑壓壓一片人皆是鴉雀無聲,聽她把“不願意”那三個字說得擲地有聲,猶如盟誓一般鄭重。一陣風吹過,卷起她衣裙。她這日雖隻穿著家常水紅折線綾裙,鬆鬆挽著頭發,但一時間,衣袂紛飛,越發婀娜,又有玫瑰花暗香浮動,竟恍然間有幾分神仙妃子的形容。

“你……不願意?憑什麼不願意?”牛氏一時呆住,好半天才氣急敗壞問道。她一向以她是徐文軒的正頭娘子為榮,為此補貼了娘家帶來的許多陪嫁,仍舊覺得物有所值、無怨無悔,卻不曾想到一個出身下賤的奴仆之婢,竟然會這般心高氣傲。

“我是堂堂鎮國公府嫡女。難道你竟還想越過我的頭,去當正室嗎?你也配?”牛氏怒罵道。

“我再三說,我不願和徐家有甚麼瓜葛。這句話是甚麼意思,難道你們竟聽不懂嗎?”晴雯靜靜說道,“我雖出身不高,卻也自有誌氣。既知高攀不起徐家,自不會去攀附。那古人說,富貴不能%e6%b7%ab,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難道我竟會為了貪圖一時富貴,去當甚麼姨娘、外室嗎?”

“古人?哪個古人?你在我麵前莫要擺譜,學那些欲迎還拒的勾欄做派!徐家的事,我說了算,我是鎮國公府嫡女,隻要我不喝妾室茶,便是他徐文軒,也是不敢讓你進門的!”牛氏大聲喝道。

“徐三奶奶是鎮國公府嫡女,難道竟不曾聽過這句話嗎?這是孟子說的啊,是亞聖嫡傳警世之言,又同勾欄甚麼相乾?”晴雯忙道。

牛氏聽了這話,倒愣住了。她牛家女兒從來不讀書,故而她並不知道聖人訓誡,但亞聖孟子的名頭還是聽說過的。她口口聲聲說甚麼“勾欄做派”,卻是將亞聖罵進去了。此事可大可小,虧得此間俱是她手下,若非如此,被人傳了出去,隻怕會被那起子一向嫉恨徐文軒的讀書人加油添醋,惹出甚麼風浪來。

“說得好!”突然有人拍手大笑道,聽聲